第77章 乌夜啼(一)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1      字数:5203
  皇帝不再说话, 任由她挽着手在穿山廊上走。

  王家庭院的景致规整地很素雅, 有年生的香草藤上结着老果实。

  皇帝四下看着,他对女人的穿戴没什么审美,但对园林的叠山构水还是颇有心得。王家的这个后园和王疏月本人很像, 说不上有多好看,但一棱一角都是灵气,像是一个很性子极淡的人,花了很多年的时光,不心急也不刻意,一点一点修造出来的。

  “主子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话都不肯说了。”

  皇帝眯着眼睛抬手点了点不远处的那座假山石,“好园子。”

  王疏月顺着他手点的方向看去,“这处园子花了我母亲大半生的心血。”

  皇帝侧身向她,平声道“王疏月,你和你母亲像吗”

  王疏月点点头“父兄都说很像,可我觉得, 也有不像的地方。母亲的话不多, 也从来不会跟父亲红脸。”

  皇帝哂了一声“是了, 不像。你跟朕红脸的时候可不少。”

  王疏月抱住他手臂, 人却走到了他前面,转身仰起脸望着他道“我以后都不跟你红脸了。”

  皇帝看着自己被她抱住的手臂,不由地笑了一声,人到是没动, 口中却还是不解风月, “算了吧。你的话朕不信。好好走, 不要扯着朕。”

  王疏月仍不松手“如今就我一个奴才跟着您,廊上滑得很,您摔了可怎么办。”

  皇帝将她的手从自个手臂上掰下来,握入手中。

  “朕若是摔了,先把你扔到下面垫着。”

  王疏月低头笑出了声,皇帝扯了她一把。

  “你笑什么。”

  “都出宫来了,您还只管说这些话,也是奴才好,这么两三年了,还没被你伤够。”

  皇帝哽道“王疏月,朕伤过你吗”

  这话一出口,皇帝又后悔了。怎么没有伤过她。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大阿哥从穿山廊那头跑来,一下子扑到王疏月怀里,那才真是险些摔一跤。王疏月弯腰搂住他。

  “跑得这么急唷。”

  大阿哥抬起头来“姨娘,你和阿玛怎么走了。”

  王疏月一抬头,见王定清也从后面跟过了来。

  “大阿哥要来找皇上和娘娘。”

  王疏月蹲下身,用自己的绢子擦了擦大阿哥额头的汗“戏不好看吗”

  “王大人说,三庆园的戏比这里的好看。”

  王疏月闻话看向王定清,他这心倒是用的又细又准。

  兄妹之间仍是有默契的,“主子,天还早,您又不喜欢家里的戏,要不咱们带大阿哥出去逛逛。”

  皇帝道“你带着恒卓去吧,朕还有事,要和你兄长议。”

  王疏月全然没想到皇帝有这么痛快,还不等她欢喜,大阿哥已经笑开了脸,“姨娘,阿玛准我们出去了。”

  皇帝对跟在后面的张得通道“让何庆和图善跟着一道去。”

  说完,又看向王疏月“酉时前回来。”

  王疏月蹲了个身,连应了两个“好。”

  所谓天子脚下,当真是热闹非凡。

  那日正逢内务府的一个司官,也算是十二家的正经奴才,在内务府出人头地成了个新贵。他在三庆园中办堂会,整个京城的名角儿都请齐了。大阿哥手里捏着糖油果子,趴在何庆身上道“好热闹啊。”

  王疏月凝神细听了听里头的唱腔,约摸是昆腔,唱得又是玉环记,是她正经喜欢听的。不由觉得可惜“人家做堂会,到底是私局,今儿我们是听不成了。”

  何庆道“哪能听不成啊,这司官,原是从前旧太子爷的府上家生的奴才,后来太子爷被圈在宗人府,他人机灵才攀上了咱们十二爷,人吧,也有几分能耐才渐渐做了大,不知道的认他是个新贵,知道的,都骂他是个背主的狗奴才。哪有什么大脸面,您瞧瞧,他若真是根基富贵,早就在私宅里头举宴了,哪里用得着借三庆园的地方。把自家的内眷子女都拉到人前儿来,如此的不尊重。”

  王疏月侧看向何庆,别看这个人平时嘻嘻哈哈,没个大正经。皇帝那样的人能容他在身边办差,必也是他有些分辨。今儿听他说这些,话虽粗糙,但里里外外都是见识。

  “主儿,您好不容易和小主儿出来一回,这地方也是您想来的,给他脸子做什么,您啊,阴凉里歇着,奴才去找他。”

  他果然有功夫,不多时,便出来好几个小斯来引,引着王疏月上了二楼的阁间,何庆已经在里头了。

  “想不到您还有这脸面。”

  “诶哟,奴才是万岁爷身边的人,奴才的脸面都是万岁爷赏的,主儿,您只管和小主子乐,奴才伺候好你们,回去好跟万岁爷领赏去。”

  “好。”

  外头时辰快,底下唱过玉环记和明珠记就已近黄昏。

  说来也有些巧,大阿哥在人头攒动的二楼看台上,看见了醇亲王和张孝儒两个人。

  这醇亲王也就是废太子,皇帝去年与达尔罕王爷商议攻打丹林部的时候,放他出了宗人府,并封他为醇亲王,孝和义两全,议政王会议也把他排斥在外头,他只得做了个赋闲的亲王。但张孝儒这些他过去的老师们,也许是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太多,不忍见他如此落魄消沉,因此时至今日,仍要冒不韪与他亲近。

  大阿哥说要去请安。

  王疏月见了这一幕却多少有些敏感。

  他们无非借着这场堂会私见,为的就避在府上相见的嫌。

  若是让他们知道,这边大阿哥看见他们相见,恐会忌惮皇帝而生乱,到不见得好。

  想着,便出声拦住了大阿哥。

  “你忘了咱们这回出来是阿玛的私行了吗可不能让别的人知道。”

  大阿哥到也听得进去她的话。乖乖坐了回去,不一会儿就被别什么玩样儿吸去了目光。

  近酉时。

  大阿哥已经闹乏了,趴在王疏月肩上,从楼上下来,何庆在门口等着他们。“主儿,听得过瘾吗”

  王疏月笑道“今儿倒要谢谢您。”

  何庆将大阿哥接过拉,搂在肩上“奴才可不敢,这都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说了,您生辰的时候,喜欢来这儿听戏,今儿虽不是您生辰,但也得让您开怀。”

  原来不光是兄长有心,他也有心成全。

  王疏月都快忘了自个是什么时候跟皇帝提起,她爱听三庆园的戏。

  难为他日理万机,有的时候,连何年何月杀了谁,提拔了谁都会忘,这件琐碎小事,到记了这一两年。

  “大阿哥也困了,咱们回吧。”

  一去一回,大半日竟也过去了。

  黄昏时,天下去雪来,纷纷扬扬地又把白日里的热闹覆了个干净。

  王家知道皇帝与王疏月要歇一宿,便把正房腾挪了出来伺候。谁知皇帝却没那处安置,反而去了王疏月从前的屋子。赵家的媳妇撑这伞在正门上迎王疏月,见她回来忙道“娘娘可算是回来了,我们这儿欸,我们这儿没主意了。”

  王疏月看着她惶急的模样,只当是父兄又被皇帝斥了,忙往里走,一面走一面问道“是怎么了。”

  赵家媳妇道“奴才哪这辈子也没想过伺候

  万岁爷,宫里的规矩大,张公公眼皮子底下,烧的水也是错,用的胰子也是错,这会儿子,奴才家里那口子都没了法子,愣是连水都不敢传了。”

  何庆道“这怨不得,我们万岁爷讲究。”

  王疏月回头道“都来了我家这处,再不能穷讲究,你带大阿哥去安置,那边儿我去吧。是正房里头吗”

  赵三媳妇忙道“哎哟,不是不是,在娘娘您从前住的那屋子。”

  王疏月一怔,“我那地方小得很,怎么又去了那里。”

  “奴才们哪里知道,娘娘快去吧。”

  王疏月还未走进屋中,却听里面传来皇帝和兄长的的声音。

  “张孝儒汇同户部几个堂官连名上的拿道折子,朕前日让你看了回去想,如今想怎么样了。”

  “张中堂仍不解皇上的决心,大有与长议拖延的意思。”

  皇帝笑了一声“朕跟他没有功夫耗。就“长议拖延”这四个字,你给拟出个参本子来,在乾清门上递,他人也老了,朕看他也是心灰意冷,心不在朕这一新朝,发还回乡到好,不至于成朕和你的掣肘。”

  王定清应是。

  跪安出来,见王疏月站在门口,此时也不敢多言,只请了个安,退到前面去了。

  王疏月这才走进屋中,皇帝仍在看折子。

  大片大片的雪影子透过碧纱窗落在他身上,冷冽清刚。

  后宫不干前朝,这个道理她记得狠,听皇帝之前那几句的话的意思,对于张孝儒和醇亲王的私见,他早就了然于心了。因此,王疏月也大没有必要多言今日所见之事。

  张得通站在皇帝身旁照看着他手边的那盏灯,见王疏月进来,便站到外边去了。

  皇帝头也没抬,仍在折子上写着。

  “三庆园唱的什么戏。”

  “玉环记。”

  皇帝蘸笔,趁着这功夫问她道“那是哪一朝的戏了,说什么,杨妃吗”

  王疏月走到他身旁,取下头上的一柄簪子替他拨灯芯子“前明时的戏了,寻常市井人家爱听,奴才就不说来污您耳朵了。”

  皇帝放下笔,合上折子,靠着椅背看他。

  “说吧,朕也闲了。”

  王疏月靠在他的椅子旁蹲下身来,“那您既要听,那我便说与您。这戏啊,取材于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中“玉箫化”的故事。写唐代书生韦皋在平康坊和妓女玉箫相爱,因没钱被鸨母赶出妓院。分别时,韦皋赠玉箫玉环为记。后韦皋被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招赘为婿,玉箫悒郁成疾,口吞玉环而死。

  皇帝笑了一声,低头看她道“你听这样无奈悲情的戏文。”

  王疏月应道“还没完呢。后来,玉箫死后转世,名箫玉,长成后终于和因救驾有功被皇上任命为节度使的韦皋团圆。”

  皇帝听完这最后一句,却莫名沉默。

  良久方道“最后却像是刻意续上的一幕团圆。”

  王疏月应道“我亦意难平。”

  皇帝将手臂搭在圈椅上,“王疏月,既如此,你肯做玉潇”

  王疏月点点头“若您是韦皋,我便肯,您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就一世一世地去找您。”

  皇帝笑出声“你的话,朕看真的信不得,还万岁万岁万万岁。朕告诉你,朕看不上这出戏里的韦皋,这种人轻浮于世,宿柳眠花而无长德长性,纵得机缘走上仕途,也绝不是于国有益之良辈。这种人”

  他后面的话义正言辞,却又把王疏月柔软的情意逼到外头雪地里去了。

  王疏月有些无奈地笑笑,柔情蜜语到了这位爷这儿,都辈碾成了灰,她和皇帝这一世的相知和相伴啊,真不知道是彼此中了什么邪魔了。

  她索性不去听他后面的话,转而向房中那只孤零零浴桶看去。屋子里暖和,水珠儿还不至于凝结,但却已看不见一丝儿的白烟了。

  想来之前是有人试图来服侍,却又被撵了出去,后来便连水都不敢来添了。

  王疏月收回目光,轻声道“主子,今儿在我家里,没人敢伺候您,通共就剩我一个奴才能在屋里。您委屈些,让我伺候您沐浴吧。”

  服侍丈夫洗澡这种事,放在民间是在普通不过。

  但要说在宫里,到没有嫔妃服侍皇帝洗澡的惯例,一来这是宫女奴才们差事,二来皇帝这个人在两性上可以说是正经得拧得出苦汁水,这样坦诚赤和谐裸的见一个女人,脱离了床榻那方三丈天地,他便觉得和淫和奢有染,绝不是他修身养性之道。

  但今日在王家,他却没有方寸,像不得不受王疏月的摆布似的。

  王疏月脱去了皇帝上面的中衣。皇帝胫骨本就算强劲,这会儿被那柔软的手不经意地触碰,却莫名血突经骨,刚硬起来。

  王疏月弯腰去褪他的下裤,一面道

  “您身子僵得跟一块炭似的。”

  “你闭嘴。”

  王疏月笑弯了眼。

  “您若不习惯,那奴才还是出去,唤家里的奴才来伺候您吧。”

  说完,她站起身作势就要走,皇帝忙一把将她替他褪了一半的绸裤拽住,“王疏月,你回来,给朕跪下。

  “哦。”

  王疏月顺着他的话屈膝跪下来。仍然伸手去褪他那褪了一半的裤子。

  皇帝死拽着不松手。两个人一跪一立和皇帝身上最后一道防较劲儿。何庆安置了大阿哥回来,见张得通僵着脖子守在门口。忙凑上去道“万岁爷和和主儿安置了吗”

  张得通冲着那窗子上的影子摇了摇头。

  何庆也顺着看了一眼,不由道“坏了,万岁爷莫不是对和主儿动手了吧。”

  张得通狠不得翻他一个白眼。“守着,别多嘴。”

  皇帝盘膝坐进浴桶里时,已经和王疏月折腾了大半盏茶的时间。

  好在水热,热气一熏起来,也分不清楚他是如何涨红的脸。王疏月将他的衣物在外间一一挂好,这才走进里间。

  皇帝背对着她。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热气熏得他脑子有些发懵,多年和嫔妃相处,他有很多不可打破的戒律。比如衣冠之道,女人可以赤和谐身和谐裸和谐体地对着他,无论是祈求也好,献媚也罢,他享受那种坐怀不乱的克制。本质上来说,他还是习惯驾驭女人身子,剥夺她们的体面,以此换来情和谐和快感。

  所以他要逼着王疏月在床榻上脱去所有衣服,一无所有地靠着他,无论白日里她在他面前有千百种道理,那个时候,她不敢动,也不敢跑。她是完完全全属于皇帝的人。

  但他终究不习惯赤身面对一个衣冠整齐的女人。

  比如,此时的王疏月。

  平等这件事,在三纲五常困锁的年代,还是有些艰难。

  皇帝觉得自己心头是有气的,但又不想冲着王疏月发作出来。

  “主子。”

  “做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和我算账。”

  “你还敢问。”

  王疏月往皇帝的肩上浇了一瓢水。

  “算起您得痘疮,我拿绳子绑您那回,我冒犯龙体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