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区04

  所有成功通过第一次副本的人,系统界面上都会出现一个「交流论坛」的版块，得以让玩家在论坛上畅所欲言。论坛并没有因为可以实地见面的安全区而被废用,不仅仅是因为人们发现论坛中存在大量有价值的信息,更是因为论坛存在着一个不可被替代的特征——

  ——「匿名性」。

  发现这个残缺版的个人终端真正的用途的时候，曲月一边跟随着电子音的指引，一边来到了「餐厅」。

  【欢迎来到「餐厅」。经历了刺激有趣的挑战,相信您一定需要必要的体力补充。「餐厅」中的食物均以最为精细高级的技巧、新鲜的食材烹饪而成,尽可能贴合诸位的口味。】

  【「餐厅」共有a、b、c、d区。其中，a、b区为免费餐厅，分别提供自助餐与点餐制，供餐时间为8：00-22:00；c区为收费点餐制餐厅,全天供应；d区为收费包间点餐制餐厅，全天供应。】

  曲月懵了一下：“收费？”

  【在安全区中唯一生效的官方货币为：「积分」。该积分综合您的任务抽取、副本过程表现、任务完成情况与任务完成结果以及部分其他影响因素共同形成，每一次副本通关后统一结算。您可通过「安全区」版块-个人信息-积分余额进行查看。】

  曲月按照系统的指示点开积分余额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要不是还没有那么多“0”，她一定会揪住系统问它这发的是不是津巴布韦币（存在500、1000亿元钞票,物价以万亿计算）。

  或许是因为安全区目前的时间大约在上午十点左右，没有碰上任何一个饭点,餐厅中也仅仅是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食客。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自助餐厅的a区——它被切割成了两半，座位大约占四分之三，剩下的便是一排排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的银制盛器,里面放着的食物还在冒着热气。

  食物的种类相当丰富。就她在盛器般略略走来看,不仅有来自各国风味,如北极甜虾、意面、和牛肉薄切、香煎黑鳕鱼、墨西哥塔可，光是牛排就有和牛西冷、牛柳、肉眼牛排，旁边还放着罗宋汤、珍宝蟹饼、奶油蘑菇汤、法式龙虾汤,另一边则是铺得整齐的冷盘蟹肉、手握寿司；甚至作为一个华国人偏多的安全区,甚至按照八大菜系,将开水白菜、宫保鸡丁、回锅肉、糖醋里脊、大煮干丝、蟹粉狮子头、三丝敲鱼新二锦馅、腊味合蒸等等搬上了餐桌。

  再看向三三两两食客，要么一边拼命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吃一半、丢一半；要么就一副颓唐的样子靠在椅背上，盯着偌大而空旷的餐桌上散乱的几个零散的酒瓶发呆——似乎也能略微有几分理解了。

  副本如同车轮一般急速地将这些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的人们丢入并一遍又一遍地碾压着，拼死拼活地通过了副本的挑战，也只能在所谓的安全区换来三到七天的时间，随后又要马不停蹄地被投入到一个个新的副本中，经受着新的折磨。

  如此往来，大多数人们在安全区中获得的根本不是修整、恢复状态——或许一开始大多数人尚且还是会选择在安全区中交流信息、提高下一个副本活下去的概率；但当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而通关游戏、彻底逃离这个噩梦却遥遥无期的时候，选择用这段异常珍惜的休息时间来沉醉于酒精、放纵自己的人也越来越多。

  曲月感觉心里沉甸甸的，转身离开a、b区，向c区走去。

  收费区的食物并没有像她想象得那样比a区更为奢华美味——相反，至少从外表来看，c区的食物说好听点是“返璞归真”，说难听点就是看起来简朴了至少三个等级。

  然而即使不在饭点，c区的座位也坐满了一小半；人们看上去也比a区的散客看起来要有精神得多。他们有人在独自一人吃饭，有的则站在盛器前精心地挑挑拣拣，时而还皱着眉头点开系统界面查看着什么；或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穿着整齐、和声细语，时不时还笑眯眯地将系统界面共享给对方，有的却都蒙着脸部甚至只露出一双眼睛，时不时还要颇为警惕地查看一下四周。

  很强的阶级对比——

  刚刚思及此处，曲月就感觉自己的右腿传来了一阵巨大的牵拉力，直拉得她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定住身形低下头去查看时，曲月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居然攀上了一个奇怪的物体。

  ……当然，定睛一看后，她才确认这是一个人。

  虽然脸色煞白、龇牙咧嘴、口吐白沫，口中还一直在胡乱地念念有词——

  曲月试着抬了抬脚想要把这个“人”抖下去，对方却像一个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贴在她的身上；她又尝试着想往前走，自己的右脚却仍然被死死地把住——

  无奈之下，曲月只好俯下身看向这个神态疯狂的人：“……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回答她的却只有对方近乎疯狂地、大幅度地摇头，以及一连串难以理解的絮语。

  曲月蹙了蹙眉。眼前的人让她想起了很多曾经在书中看到的陷入癫狂状态的患者——

  ——也让她想起了精神状态值跌破警戒线时的玩家……

  ……甚至是自己。

  思及此处，她更加靠近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陷入了寂静。

  曲月又重复了一遍问题，然而回答她的仍旧只有那片可怕的寂静，甚至连那些让人感到不适的絮语都消失不见了。

  曲月顿了顿，换了一种方式：“……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那人猛地瞪大眼睛，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嘴里再度传来了呜呜呜的声音。随后，他开始剧烈地摇头、点头，抽搐着自己的身体，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曲月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总算听清楚了一部分。

  他说的是：

  “葡萄蛋挞，独角兽眼泪，香水瓶大脑，鱼骨书籍。……线条！直线、曲线、椭圆、圆柱形、柱体！扭曲——漩涡、黑洞、海洋……”

  沉默。

  “……救……鱼骨……海洋！唱歌……救……图书馆——还在唱。仍在唱响……仍在耳边。”

  一个穿着黑衣的人从曲月两人的身边路过。他的面部、身体完全被黑色包裹，与他擦肩而过时，曲月只感到一阵冰冷的、带着腥臭的风。

  “您好？”曲月赶紧转了个方向，看向那个黑衣人，“请问您知不知道——”

  黑衣人的步伐却没有因为她的询问而停下半步。他淡定地从两人身侧走过，经过这个在地上不断地、痛苦地扭动着的人的时候，甚至还往旁边错了两步，生怕挨上什么。

  他在往c区走……

  ……或许，他也和那些人一样，并不是为了用餐，而是为了做一些集市上不能完成的生意……？

  思及此处，曲月赶紧站起身：“……我可以给你报酬，请问他是怎么了？”

  黑衣人的脚步终于顿住了。他发出了一声叹息——似乎经过什么装置，他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几分电子音。

  “你是第一次来安全区？”他低头看了躺在地上的人一眼，“这个人身体状态数值应该正常，精神数值估计跌到三四十了。带进c区吃点东西就行了。”

  曲月这下才明白为什么c区的食物是收费的了——a、b区的食物固然精美奢华，但也只能满足口腹之欲；c区这些“其貌不扬”的食物，都是能够恢复精神状态的道具。

  曲月向黑衣人道谢：“谢谢。”

  黑衣人：“不谢，报酬10积分。”

  曲月：“……”您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啊。

  不过，10积分……

  曲月的手僵了一下，看看眼前这个黑衣人，又看看自己屏幕上显示的那串数字。

  到底是自己太富有，还是对方善心大发，象征性地收了一两毛钱啊……

  尽管有些犹豫，但意识到眼前人越来越不耐烦，她还是并未多问，赶紧按照黑衣人的指示在支付界面输入了一串数字，将10积分划了过去；她又拼尽全力地将那个疯子从自己的腿上拔了下来，对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干脆直接暴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起来，往c区里拖。

  黑衣人始终没有动作。他盯着系统屏幕，又抬头看向艰难地拖着那个疯疯癫癫的人的瘦高女生，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

  这年头真怪，这么傻是怎么挣到这么多积分的？

  把那个人拖进去安置在椅子上——当然，下一秒钟他就掉了下来，尝试了几次总算让他坐在椅子上后，曲月赶紧跑到前台去点餐。

  菜单上果然与a、b区不同——除了餐品名称和价格，所有的餐品后面都跟着一行说明性的文字，比如“身体状态数值+10”、“负面状态（寒冷）状态消除”、“攻击力短时间提升10”……甚至还有“短暂地变成一只变色龙”这种奇异的作用。

  ……“精神状态数值”……

  找到了！

  “蒂兰红茶”，食用后精神状态+5；

  “风味芥末汁”……食用后精神状态+15？！

  “安神薄荷风油精蛋糕”，食用后精神状态+30……

  一溜看下来，曲月已经对这些听起来就相当魔鬼的搭配有些麻木了。再看看自己被那个人抓的一片凌乱的裤子……

  “叮咚”一声后，曲月笑眯眯地端着“芥末酱油薄荷草怪味浓缩咖啡”走了过来，一把按住这个仍在地上爬动的人，将一小匙的浓缩咖啡全部灌到了他的嘴里。

  只见这人立刻停止了絮语和无意义的扭动……

  ……只不过，“药效”可能太强了点，不仅让他“镇定”了下来，甚至两眼一翻，直接倒在椅子上不动了……

  嗯，不愧是传说中的“怪味咖啡”……

  或许是因为这份“物品价廉”的咖啡味道实在过于刺激，直到曲月把c区全逛了一圈、给自己点了一份补充身体状态的牛排端回桌前准备开餐时，这个人都还没醒。

  既然都救到这个份上了，曲月又有些好奇这种状态的人为什么没有被送到「茧」中，干脆就坐了下来，一边吃牛排，一边刷着论坛。

  相较于上一次她刚刚通关副本时看到的论坛，这个不知已经由多少玩家完善过的论坛已经初具一个相对完整成熟的社群雏形了。为了使交流更加便捷，人们通过自觉在帖子前加上如【信息交流】、【卖家发布】、【求购信息】、【打听求助】等等版块标题；最开始她有印象的那些高楼帖有的已经沉底，有的仍旧挂在高楼，每时每刻都有人涌入刷新置顶。

  大体浏览着每时每刻发布的帖子和那些高楼中更新的恢复，曲月感觉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

  确实，极少有人经历过她这种难度的副本，但也并非没有。越高难度的副本，能够接触到「游戏底层」的真相就越多。当事人半遮半掩的描述在旁人眼里或许是语焉不详、故弄玄虚，但是在像她这样确实经历过的人眼中，却能清晰地确认一个事实——

  ——这个游戏，根本就不存在通关的可能性。

  这个游戏「设计」出来，就是为了把他们所有人都当成「食物」，供奉给被称为「沃土」的存在。

  不仅如此，人们的精神状态也相当低迷。每次刷新帖子，大量的负面情绪就会从顶端的文字中喷涌出来，让曲月感觉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随之颤抖。

  「绝望」——

  无论是「无知者」，还是「自以为清醒者」，似乎都落入了绝望的迷圈。有人在安全区短暂的庇护中用酒精和安眠药麻痹自己；有人在极力地交换物资收集情报，却坦言不知道就算下一次副本中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甚至曲月发现，论坛中竟有不少人一本正经地互相谈论着如何在副本中以最舒适的方式自/杀。

  大多数人都已经在潜意识中放弃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只是表现出来的形式不同。

  一个序列号为“763713”的人说，自己是从农村考上来的，家里的父母都是农民。当初所有人都劝她爸妈，一个女孩子有什么好养的，学那么多知识浪费那么多钱最后还不是一个要嫁出去的赔钱货。她爸妈就是不听，两个执拗的农村父母只想让自家的孩子不必像他们一样被困在这一方土地上，就这样苦了大半辈子才供她来到大城市读书。

  她被卷入这个游戏的时候，才只有大二。她平时兼职做家教、学习拿奖学金，好不容易才熬过来那些难以言喻的苦楚、生活终于要向好里发展，一切就全部被夺走了。

  她说自己花了所有的积蓄，在前台买来了下一次副本的消息，选择了一个农村背景的副本。她说她打算在那个像自己家乡的地方死去，就算只是假的、就算再也不能回到家里……

  她说：“爸爸妈妈，我想回家。”

  显示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天，下面跟着不少人的回复，这个女孩却再也没有回复了。

  曲月呆呆地盯着这段话，感觉自己的心中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哀感。她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蹭着那串冰冷的数字，似乎想要透过它看到什么。

  响声传来，曲月一边转过身查看声音来源，一边下意识地将指腹微微下压。

  “欸？”

  一道有些嘶哑、但听得出相当年轻的、满是疑惑的声音传来。

  “你在看什么啊？”

  曲月转过头，看到自己已经切换到另一个界面的屏幕——

  ——上面是一个女孩的头像，梳着单马尾、戴着眼镜，正对着镜头有些羞涩地露出微笑；旁边用灰色的字体写着她的名字。

  而在这些信息的下面，俨然是一连串发帖记录。

  最新的一条写着：

  “763713：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决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