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叶东初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

  他总是独来独往,并不与其他任何人多交流，包括他的堂弟叶东阳，以及……叶东阳的那个未婚妻,孟西眉。

  一个高中生就被长辈定下了亲事,这么封建的事情,看起来似乎是有几分荒谬的。但对于生意人家来说,又稀松平常。为了做生意，他们可没少搞一些封建的东西。除了这种老古板的传统，还经常烧香拜佛搞迷信。

  他不信命。

  即使他的父母双双身亡，他被人在背后称作克父母,天煞孤星，他也不信命。

  他对这些老传统嗤之以鼻,从来不管其他人怎么评价他,也不管其他人的风言风语。

  偶尔几次,他还会听到另一个人的名字和他出现在一起。

  孟西眉,被孟家领养的养女,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是这些嘴碎的人说闲话的最佳人选。

  莫名的,他记住了这个人。

  然而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也不过只是远远地见过她几面。

  两人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唯一说过的一句话，是他刚来到叶家时,孟西眉坐在叶东阳的身边，略显尴尬地和他打了声招呼：“你好。”

  少女的嗓音很轻，又带着几分清冽。她一身白裙坐在那里，仿佛沾了晨露的玉兰花。

  后来，某一次,他在图书馆的最角落里看书。

  隔着一层书架，两个无聊的人又在背地里谈论他的闲话：“听说了吗，那个转学过来的叶东初，他父母都在车祸里死了，他们都说他是天煞孤星……”

  “难怪他平时那副样子，脸臭又不搭理人……你一说天煞孤星这个词，还真和他挺配的，哈哈……”

  她们说着，忽然有一个人打断了她们：“背后随意给别人安绰号是很没有教养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把别人父母去世的伤痛当做玩笑。”

  两人瞬间噤声，随后是一阵走远的脚步声。

  待到那人远去，其中一人道：“切，她孟西眉装什么装，谁不知道她也是个孤儿，被收养了而已，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孟家大小姐啊……”

  孟西眉。

  他合上手中的书页，不期然想起她那一身白裙。

  他再次记住了她。

  再后来，他偶尔会见到她。两人在同一个学校，高一和高三在同一栋楼，碰面的几率不小。

  有时候在楼梯上碰见她，有时候在食堂。还有一次，他路过音乐教室，见到她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小声唱歌，眼神亮晶晶的，手臂也随之摆动，充满欢喜，和那不曾在其他时候见到的，鲜活的生命力。

  不知为什么，他停在窗外，看了她很久。

  从那之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孟西眉的行踪。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躲在音乐教室里，偷偷地唱歌。哪怕她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以及同在一个班里的未婚夫，她依然是形单影只的，没有同伴，也没有朋友。

  偶尔有时候，他还会见到她一个人坐在湖边，抱着膝盖默默地哭泣，哭完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家——

  孟家的情况，他听说过。

  在那个家里，没有人可以分担她的委屈和难过。

  他关注着她的时间越来越多。

  本以为他只会这样一直看下去，做一个无关的看客。那天孟西眉被人堵着告白，她拒绝了之后，对方恼羞成怒，骂她不过是孟家养的一个玩意儿，装什么清高。

  对方骂她，肯定天煞孤星，克死了父母，才会被人收养。

  他心里莫名起了一股火，顺手就把手里的书扔在了对方的脸上。

  他帮孟西眉打了一架，打到对方不停求饶。

  她似乎有些惊愕，手足无措地向他道谢。

  谁要她道谢。

  不过是她上次帮他说话，这次，他也帮她一回。一报还一报，很公平。

  心中这么想，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嘲弄：“谁帮你打架？”

  “我就是讨厌天煞孤星这几个字。非常讨厌。”

  非常讨厌这几个字和她联系在一起。

  这样难听的词汇，不配与她联系在一起。

  她这样的姑娘，值得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形容。

  也是从那一次起，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喜欢上了孟西眉——

  一个，未来可能成为他堂弟妻子的人。

  他们之间没有可能。

  所以，高考后，他离开了这座城市。

  他刻意避免去听到她的消息，使自己陷入忙碌的工作与生活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够记起她的样子。

  记起她小声唱歌的时候，记起她默默哭泣的时候，记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穿着白裙子，声音清冽地和他说，“你好”。

  那触不可及的人，就这样化成了一抹月光，萦绕在他心上。

  直到几年后，他听到孟家出事的消息。

  他听说，孟西眉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孟家，鬼使神差地，这一年清明节祭祖，他回到了家乡。

  他看到她的未婚夫叶东阳，和她的妹妹孟安安花前月下，甜言蜜语。他们早已经背叛了她，而她却丝毫不知情。

  她对他仍旧礼貌疏离，像是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某种阴暗的想法：如果叶东阳和孟安安在一起了，他们的婚约是否就能解除？

  他不想让她嫁给叶东阳。

  他不想让她嫁给任何男人。

  抱着这个念头，在看到孟安安下药的时候，他没有阻止。

  他以为孟安安是在给叶东阳下药。

  他看出来了孟安安想要上位的野心，甚至恨不得给孟安安推波助澜，让孟安安和叶东阳能够早日在一起。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那药是下给他和孟西眉的。

  混乱又迷离的一夜情之后，孟西眉在他的床上醒了过来。

  在孟西眉询问真相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欺骗她，自己也不知道下药的人是谁。

  他无法面对孟西眉知道真相的后果，他想要留住她在身边，哪怕是用这样拙劣的谎言——

  他真是个卑鄙小人。

  他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告诉她，他喜欢了她很多年。

  从此，两人的关系就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存续下去。

  他帮孟西眉清扫障碍，给他经济上的援助，而她无处可去，众叛亲离，留在了他的身边。像是朋友，又像是包养，更像是因为那糟糕的一夜情，不得不委身于他。

  他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叶东初，你真卑鄙。

  卑鄙到不敢说出真相，也不敢说爱她。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两年，这一年，他的公司遇到低谷，他也遭遇了一场车祸。车祸让他暂时性地失明，双腿也无法站立，孟西眉担心又焦灼，每天都来看他。

  听说公司的资金出问题，她甚至还给了他一张银行卡，里面存着她这两年攒下的片酬。

  他没有收，冷脸把她赶了出去。

  他怎么能收她的钱，她的每一分钱都浸满了她的痛苦和泪水。

  只是，他会忍不住想，她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他？

  贪婪像是魔鬼，侵蚀了他的大脑。伤势渐渐好转，他眷恋着她的关怀和温暖，却一直在她面前装瞎装残。

  他在等她坦诚爱意。

  他在逼她坦诚爱意。

  然后，他便听到了，她死在火海中的消息。

  他彻底成了盲人。

  心枯，心盲。

  明月高悬，不敢相望。此后十年，未见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