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梦里只有一个人
作者:吾九殿      更新:2022-10-15 20:19      字数:5116
  老人愣了一下, 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看向师巫洛。

  祭坛周围是很高大的古树,树身上爬着叶阔如蒲的寄生蕨,阳光把蕨投在师巫洛身前, 他坐在沉暗的影里,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很静,像刀出鞘后搁在无光角落。老人意识到他的确是在很认真地问。

  如果族里的毛头小子看到这一幕,估计也不会那么怕他们的这位首巫大人了吧?

  有件事说出去能让十二洲震惊

  ——南疆巫族的首领师巫洛其实并不是巫族的人。

  一千年前,巫族曾陷入绝境。

  十名大巫身受重伤,巫族一半的勇士死于诡计, 一半带着族人退入密林深处, 就像被赶到悬崖边上的牛羊。他们闯进了一片从未踏进过的幽暗苍林, 见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玄武岩祭坛, 祭坛上安放一张石棺。

  那一刻的悚然和畏惧超出了一切人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再桀骜的勇士都无法保持站立, 他们被震慑住了, 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祭坛下。异鸟嘶鸣, 敌人赶到。天空中传来羽箭发射的声音, 那是金色的长弓, 巫族施加过秘术的藤甲在它们面前脆弱得跟片叶子没有什么区别。

  箭如骤雨,笼罩四面八方。

  石棺在这个时候打开。

  漫天的箭雨化为齑粉, 棺中苏醒的是一名黑衣男子,戴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 提一把绯红的长刀。他从高高的祭坛走下, 穿过跪伏的巫民, 径自朝包围圈走去, 拔刀, 半空中同时炸开无数朵血花。

  他折身返回, 摘下面具, 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双冷漠的银灰色眼睛。

  年轻人问了十名大巫一个问题。

  后来大巫们认为正是那个问题让年轻人留下来,拯救了整个巫族。在他的带领下,巫族夺回了南疆。当时巫族将大巫冠以“巫”姓,如巫咸、巫朌、巫彭……但年轻人对巫族的恩情重如山岳,大家觉得仅仅一个“巫”无法表达对他的感激,便将“师巫”这个尊称献给了他,意为他是凌驾于十名大巫之上的首领。

  但其实,他真正的名字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

  洛。

  只是,要怎么说呢?

  尽管师巫洛拯救了巫族,但他始终和所有人隔了一层打不破的冰。

  他很少和人说话,在巫族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可说他是在发呆亦或者在欣赏风景,又都不像。他看春花、看夏水、看秋实、看冬雪,但也只是看着,世界缤纷五彩,却印不进那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守在祭坛上的老人叫巫罗,和他接触最多也最久。

  一千年了。

  巫罗一直觉得他没有喜怒悲欢,没有一丝活气,只是一具冰冷的皮囊,不是一个“人”。也怪不得族里的小兔崽子们平时瞧不起天看不起地,独独一遇到他,立刻缩头缩脑,怂得跟鹧鸪一样。

  一直到这人从清洲枎城回来后,才终于“活”过来了。

  “回请一个人喝酒,该选哪一种?”

  大概是他愣神的时间太久,师巫洛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巫罗老头把烟斗重新放进嘴里,砸吧了一下,觉得没错了,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现在师巫洛身上开始有那么一点“人气”了。面对笔直地坐在面前的师巫洛,巫罗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责任格外重大。

  ——这问题,不能随便乱答啊!

  斟酌了一下,巫罗谨慎地开口“既然是回请,那肯定得考虑一下,上次对方请你喝的是什么酒,猜一下他会喜欢什么酒。”

  其实巫罗第一反应是乌呈酿。

  这玩意是最后族里年轻人欢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气深重,原始密林里危机四伏,活在这里就跟把脑袋系腰带上没什么区别,因此巫族向来民风彪悍,男男女女之间的那档子事没什么讲究的。看上谁就请谁喝酒,第一次喝的酒还是正常的,被请的人要是也看对眼了,就要去采乌木上的并蒂花酿乌呈酒回请。

  这种并蒂花酿出来的乌呈酒比春/药还有烈,一坛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过,这玩意现在对那一位显然大不敬到得去挂尸高枝谢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挂高枝,师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

  “兼酒,是烈酒,”师巫洛垂眼看着一坛坛摆开的酒,“但他什么酒都喝。”

  什么酒都喝,就不知道他会最喜欢哪种酒。

  巫罗瞅着一坛坛整整齐齐摆开的酒,心说怪不得收集了这么多,原来是不知道他会最喜欢哪种酒,就干脆把走到哪就把哪里的美酒收集起来了北葛氏的二回龙、江左的浔酒、渝州的虞泉酿、天东的云梦……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无所不包。

  一千年里,这个人除了横杀肆斩,还一直默默在为另一个人找他也许会喜欢的酒。

  可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能不能回来。

  “嗯……”巫罗老头抓了抓头发,“那饮酒也是要看环境的,一起湖心垂钓喝的酒跟一起迎风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样的。小雪时要喝让人能想起炉火的酒,高脊冰风时要喝让人如见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骄阳万里时要喝让人想起清泉孤松的酒……然后还得看看……呃……”

  巫罗又卡格了一下。

  他想说还得看看是发展到能亲嘴还是能拉手的地步,但这话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没什么,却不好在师巫洛面前说……

  巫罗觉得也亏得首巫大人问的是他,不是其他几个人,他至少读过点别处所谓的“典籍诗文”,搜肠刮肚,也能憋出点文绉绉,像模像样的东西。

  换做其他人来,铁定瞠目结舌,直想喝个酒,还他娘的有这么多讲究?

  “具体要回请他什么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选喽,”巫罗轻声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么地方请他喝酒,觉得他会喜欢什么酒……别人说的是不准的,您自己的感觉才是准的。”

  他又有句话没说。

  其实选什么酒都是对的,只要对方其实也对你有意思。

  反过来也一样,要是对方对你什么意思都没有,那选什么都是错的。

  师巫洛沉默地点头,他看着排开的一坛坛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笃笃笃。

  一名胡长及地,背驼如峰的老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坛。

  巫罗跟他打招呼“嘿,咸老鬼,你这胡子还没被你孙女扯光啊?”

  巫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毕恭毕敬地朝师巫洛行了一个礼“大人,药放好了。”

  师巫洛点点头,收起酒独自走下祭坛。

  “啧。”

  瞅着师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间,巫罗砸吧了一下烟斗,摇了摇头。

  “让他主动去治伤可真不容易。”

  “你跟他说什么了?”巫咸打袖子里摸出根烟斗,也抽了起来,“这么管用?”

  以前师巫洛每次离开南疆,回来的时候,不管伤得是轻还是重,都没见他理睬过。虽然过段时间,靠着实力高,伤也就好了,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啊。只是,族里一干人劝是不管用的,强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说敢不敢,单就打也没人打得过,只能干瞪眼。

  对此最气愤的,莫过于巫咸了。

  他是族里最精通医术的人。

  上次开完祭坛后,师巫洛破天荒地愿意处理一下伤。巫咸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药,一副势必借这个机会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疴旧疾一起解决的架势。结果药还没熬好,师巫洛一句解释都没有,就直接又回到祭坛,强行启动秘法。

  而且比上次还夸张。

  上次只是灵识亲自,这次他直接压下伤,分魂过去了。

  原本只是重伤,等秘法结束返魂回来,简直就跟半只脚踏进棺材没两样了。巫咸气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药………怕他又半路走掉,这次药熬好了,巫咸立刻亲自过来催。

  好在这次师巫洛没有再匆匆离开,而是真的过去了。

  “我说的管什么用?”巫罗嗤笑,烟斗磕在石面,磕出点火星来,“是那位要他好好活着吧。”

  “我想也是。”巫咸捋须,“……那首巫大人刚刚摆一堆酒做什么?”

  巫罗随口把刚才的事说了遍。

  巫咸一拍大腿“问你该请什么酒?”

  “这不挺好的,”巫罗说,“至少开始像个活人了,你这么吃惊干什么?”

  “不不不,”巫咸摆手,“我是说,他居然问你。”

  巫罗一皱眉“咸老鬼,你什么意思?”

  “你这种打光棍到现在的家伙,能懂个屁,”巫咸脸都快扭曲了,“见鬼,他要是真信了你乱七八糟出的馊主意,那还不完了!你给我滚去挂树枝谢罪吧!!”

  巫罗勃然大怒。

  “胡扯!当年族里最受欢迎的可是我!你那时候连只母猪都懒得理你。”

  “老子孙女都嫁了,你到现在还是老光棍。”

  “混账,那是因为我专情。”

  巫咸冷笑“光棍。”

  “……”

  巫罗语塞。

  …………………………

  师巫洛把自己沉进药池里。

  他双手交叉,静静地仰望池子顶部的钟乳岩,清而冷的水从如倒立生长的石笋尖滴落,落在水面,发出清脆的嘀嗒声,仿佛在计数时间。

  嘀嗒。

  嘀嗒。

  在师巫洛心底,一直有一个计时的水漏,里面的水一直在往下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

  他只是在数着时间的步伐。

  一天一天,积成一月,一月一月,积成一年。

  年年岁岁,永无止境。

  在之前,那个漏斗里水滴落的速度是那么慢,慢到每一滴都像穿过很远很长的距离。但某一天之后,它又在某一些时候,忽然落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手足无措。

  比如在鱬城。

  强行激发秘术的结果就是若木灵傀一寸一寸地破碎。

  他忍不住紧紧抓住仇薄灯的手,明明知道之后还能再见面,可还是觉得舍不得……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水漏的嘀嗒声,就快得让人恐惧,让人想将它冻住,好叫时间就那么停下来,不再流走。

  每一瞬都像偷来的梦。

  略微炙热的药水滚过伤口,细微疼痛的同时让人昏昏欲睡。

  师巫洛闭上眼,让意识渐渐地沉进黑暗。

  曾几何时,入梦是他最恐惧的事。

  一旦沉进梦里,就会看到那道从天空坠落的鲜红身影。他一次又一次,拼尽一切地想要伸出手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但他又如此渴望入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那个人。

  “我会接住你。”

  在彻底陷进黑暗之前,师巫洛轻声说。

  对自己,对另一个人。

  ………………………………

  仇薄灯下巴枕在胳膊上,空着的一手拿着折扇懒洋洋地敲着桌面。

  陆净觉得吵,抗议了几次,仇薄灯都只做没听到——他讨厌死沉沉的安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只要没睡着,就一定要折腾出点什么动静。上辈子,黄金友律下,仇大少爷一个朋友都没有,就算这样,他指挥跟班狗腿,都要指挥出一片喧哗。

  要前拥后簇,要热热闹闹。

  还要什么呢?

  仇薄灯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望着飞舟外的流云。

  若木灵偶碎了之后,袖子里骤然一空,空得让人不自在。

  真奇怪,明明把那么一个小木偶挂在袖子里,也就是这几天才有的事,按道理还远远没到养成习惯的时间。

  流云的颜色渐渐地变成了瑰红。

  仇薄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想起鱬城日出的那一天……金日高悬,雨幕连绵,鱬鱼在他们身边轻缓地游曳,那个人扣住他的手指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一开始,他以为那个人是在紧张,后来发现不对。

  不是在紧张。

  是在若无其事地忍耐疼痛。

  什么样的疼痛会让师巫洛那样的人都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又是为什么疼到那种地步也没有离开鱬城?他蠢么?

  简直愚不可及。

  “回你的南疆去。”

  他挣开与自己相扣的手,自顾自地转身,踏着积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记得,你欠我一次酒。”

  “好。”

  背后传来的答应声很轻。

  那时候,仇薄灯心里是有点想回头看一眼的,可事实上他头也不回。还能是怎么样呢?秘法解除时,所有虚虚实实的相要么像水墨一样淡去,要么像亿万光点般碎去……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很讨厌。

  他讨厌离别。

  所以他从不送别。

  只要没有亲眼目睹,就永不离别。

  “我要去漆吴。”

  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只是……某个人真的能理解他什么意思吗?

  仇薄灯有点不确定。

  “诶?晚霞真好看啊。”陆净顺着仇薄灯目光看了一眼,赞叹道。

  “晚霞?”一边瘫着的左月生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弹了起来,往窗户一瞅,马上兴奋地喊起来,“到了到了!漆吴山到了!艹!我们运气真好,时间真赶巧!”

  说话间,天雪舟开始缓缓下降,天空也在迅速变幻着,像岩浆倾倒,红与金的颜料碰撞调和,苍穹成为了一片最瑰丽的画布。紧接着,就是炙热的风和一重盖过一重的潮声,即使在飞舟里都能感受到风的热热烈烈和潮的浩浩荡荡。

  左月生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上蹿下跳地挥舞着手臂

  “快快快!都赶紧准备准备!”

  “一会就能看到金乌载日了!”

  “金乌快要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