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番外·小两口
作者:吾九殿      更新:2022-10-15 20:23      字数:5372
  第一百八十章烛虫

  仇薄灯虚虚拢着橘灯, 十指被昏黄的光照亮。

  他歪着头看师巫洛。

  没说话。

  师巫洛将橘灯放进他手中后并没有松手,而是轻轻按着他的手指,让他真切地灯捧在手心里……很早以前, 天空没有星辰,黑漆漆一片。神君便在云中做了很多很多灯笼,把它们一一挂到晦暗的穹顶。

  一开始,只是神君自己看天空什么都没有,觉得有些过于寂寞。

  后来有些灯笼被风吹落,掉到大地上。捡到灯笼的凡人仿造它的模样, 造出各种各样的灯。

  那些灯被放到河里, 放到风中,飘飘飘摇地, 又回到了天上。

  神君坐在白云上,伸出手,向风中轻轻一捞, 捞起一盏又一盏灯笼。

  灯笼下端悬着一张张写满字的纸条,有些字苍老遒劲,有些字稚气未脱。有老人絮絮叨叨地说, 今年的收成如何如何, 也有孩子天真地问云端的神君, 要不要来看白河的牡丹花开……一大片一大片的, 什么颜色都有,可漂亮了。

  ……你看这些做什么?

  青帝带酒过来找神君,看见他身边的云层灯笼堆成了一条蜿蜒的灯河,随手捡起来一看, 都是人间零零散散的琐事。

  神君举起字迹笨拙的纸。给他看白河的牡丹开了。

  ……这有什么啊。

  青帝皱着眉, 不高兴地嘟嘟哝哝。

  在他挑剔的声音里, 神君将所有灯笼底下悬着的纸条一一收了起来。

  他应了邀约,走下了云端,去看了白河畔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去看了萝城外的金稻田。人们在田埂上堆起篝火,美丽的姑娘手拉手,绕篝火跳舞。白衣的神君言笑晏晏,和他们一起,编好一盏又一盏灯笼。

  地面的人怕天上的神寂寞,放起一盏盏灯,点缀夜空。

  天上的神感染了他们的喜悦,回应了他们祈求。

  灯笼成了人神交接的媒介。

  《古石碑记》称之为“折白竹兮灯华,将以光兮照上下。”只是后来,天书断绝,石碑蒙催,碑记中记载的“光照上下”就被解读成了通过放灯于水,燃灯升空的方式,来沟通天地,向天地祈愿。

  随着时岁一年年过去,灯愿,就成了一种传统。

  人们用竹篾,用薄木,用形形色色的材料,制造出各式各样的灯。它们一盏盏放进河中,放飞空中,以此将自己的心愿传达给冥冥中的苍天。

  求庇佑,求平安,求富贵,求高权。

  千千万万年来,师巫洛看过千千万万种心愿。

  他一个也没实现。

  他只觉得讥讽,只有满心愤恨……放几盏灯,写几句话,就想得到庇佑,得到幸福。哪有这么好的事?他们连真正的灯照上下是什么都忘了,连真正会小心拾起天灯的神是谁都忘了,他们怎么敢向他祈愿的?

  在这世上,他只想实现一个人的心愿。

  师巫洛的手指与仇薄灯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同他一起捧着橘子灯。

  “许个心愿?”师巫洛低问。

  说是问,其实更像是在哄,还带些情人间特有的旖旎。他的音色很冷清,就像泉水从冰上流过,放低后,并不显得哑,反而更加分明,像雪在耳边轻轻摩擦,也像带着微寒的羽毛掠过脸颊。

  “好啊。”

  仇薄灯轻声说。

  他的手指在师巫洛掌心中微微动了动,还没挣出来,就被男人有力的手更加严实地包裹住了。

  一瞬间,仇薄灯有种错觉。

  错以为自己就是这么一团小小的,昏暗的火,被男人拢住掌心中,四面八方都是男人的气息。那气息构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壁垒,他就这么,被严严实实地护在壁垒里。壁垒的岩石是冷色调的白,可一反射火光,就有了种让人心安的昏昏倦倦的暖黄。

  挣不出来,也就不挣了。

  仇薄灯安安静静地,任由自己的双手被另一双手笼罩。

  开始认认真真地想要许个什么样的心愿。

  仇薄灯看着掌心的橘子灯。

  阿洛挑了个个头偏上的醉橘给他做的河灯,色泽十分漂亮。巧妙地利用了表皮的橙红和里絮的洁白,雕刻出了幽冥城日升云绕的景象。捧在掌心,就像捧了一座小小的他们两个人的城。

  仇薄灯摩挲橘灯上的浮雕城街“心愿说出来,是不是就不灵了?”

  “不用说出来。”

  “不用说出来,就知道吗?”

  “嗯。”

  “这么厉害啊。”

  仇薄灯手指慢慢划过城街两侧的房屋。

  幽冥城大部分都是他定的,只除了这些城街房屋,是师巫洛一开始就划好的。就像师巫洛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建磨坊要开粥棚一样,仇薄灯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建那么多的屋子。

  “那……”仇薄灯转头,“我要向谁许愿?”

  师巫洛与他对视,荷池的水纹印在他洁白如瓷的脸上,落进漂亮的黑瞳里,粼粼漾漾。

  “我。”

  师巫洛看着仇薄灯的眼睛。

  向我许愿,向我祈求,让我成为你的依赖和所有。世上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心愿,唯独你的心愿,就是我的欲念……师巫洛没有说谎,真正可悲的无耻的懦夫,不是仇薄灯,是他。是他在渴望,在索求。

  失去与等待的日子太久,久到他也病入膏肓了。

  他想要亲自包揽仇薄灯的一切,从梳头着衣到饮食食宿,从出行游玩到夜倦深眠。他越来越受不了哪怕有一刻钟,爱人不在自己的视线中。每次夜静烛灭,一定要将纤细的恋人圈禁在臂弯中。

  他如在沙漠中等待太久的旅人,在得到能够抚平躁动愤怒的清泉时,忍不住就想要将那泉水一滴不剩地饮进体内。

  想被依赖,想被倚靠。

  想要在彼此的伤口都还血迹淋漓,尚未愈合的时候,把两个独立的自我融成一个。

  也许是坠魔后,受到大荒的影响,师巫洛清楚地察觉,自己的爱越来越沉重可怖,就像幽冥厚重的黑暗一样粘稠——这是错的,他要呵护自己的爱人,要帮他愈痊,而不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攥取全部信任,把两个人的思绪与生命如藤萝一样彻底相缠,熔铸一体。

  这是错的。

  他理智地想,把无边无际的索求和欲念,牢牢地用克制锁在囚笼里,以期给恋人一份健康的正确的爱。

  可是,在高塔中,他的神明,他的心上人,却亲口说出那样的话。

  ……阿洛,你对我怎样都可以。

  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囚笼被打开了。

  “许个愿,”师巫洛将仇薄灯纤长的手指拢在掌心,眼睫在银灰的眼眸中投下如初雪古林的静影,“我替你实现。”

  恶欲的美丽的雪兽迈着无声无息的步伐,走出来了,低头将它的珍宝圈在怀里。

  ……他是卑劣的圈占者。

  师巫洛想。

  彻底依赖我吧。

  让我成为你的生命,让我们的思绪不需要言语也能融为一体。

  “信你了。”

  仇薄灯闭上眼。

  水光蒙蒙落在少年和男子的脸上,明明暗暗。

  荷池中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太一剑略微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不定。这世上,也只有它的傻瓜主人,才会觉得师巫洛那家伙好欺负到无害……枎城之夜,穿过熊熊大火的年轻男人握住仇薄灯的手腕,接过太一剑。

  ……我不管他曾经对你下过什么命令。

  火光照亮男子的脸。

  他声音毫无感情。

  ——再把剑刃指向他,就不会再有你这么一把剑了。

  不是恐吓,而是毋庸置疑的陈述。

  那种浓烈的病态的爱,在那个时候就露出端疑了。对于师巫洛来说,他无所谓自己是谁,无所谓自己是什么,神君就是他的一切。坠荒后,这种宛若没有自我的爱,终于魔障出了侵略性——他也渴望成为恋人的一切。

  日月灯缓缓旋转,光影掠过少年和男子的脸颊。

  太一剑最终选择静静立在荷叶下,看他们一起闭上眼,将手探向水面。重叠在一起的手松开,暖黄的橘灯擦过两人的指尖,落到水面,在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中,慢慢悠悠地飘向前方。

  昳丽的少年睁开眼,被男子抬起脸,索取了一个深如烙印的吻。

  兽的牙终于合上。

  心满意足地将它的光锁在牙刀的囚笼。

  太一剑又蹦跶起来。

  继续在荷塘里和游鱼斗智斗勇。

  水声惊动了仇薄灯,他想起什么,推了师巫洛一把“清酒你浸在池子哪边?别被……”

  话还没说话,池子里那头就是哗啦一声瓦罐破碎的声响。

  太一剑又安静如鸡地把自己埋进荷叶下装作一根不会动的荷梗去了。

  “……”

  沉默间,师巫洛微微弯了弯唇角,安抚地握了握他的腕骨,然后屈指敲三下水面,音如叩铃。登时,大大小小的荷叶下,飞起一团团荧火。火团先是分散,后盘旋着连成一条高高低低的光线,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等到火团近前,仇薄灯才发现,这些火团,都半提半拖地抱着一个小小的莲子壳,里边装着像水又像光的清液。

  师巫洛折下旁近的一片荷叶,折了个羊角盅给仇薄灯。

  仇薄灯略带新奇地将羊角荷叶盅递出去。

  只见火团一样的“燃”排着队将莲子壳倾倒,将其中清澈如月光的酒酿倒进荷叶盅。

  它们井然有序,速度又快,不多时,荷叶盅就像盛满了晨露一样,呈现出银闪闪的凸面。没来得及倒酒尽责的火团整只团子一下子就黯淡了,抱着莲子坛,悬浮在空中,颇有些可怜巴巴。

  仇薄灯笑着抿了口酒,把杯递给它。

  荧火照亮仇薄灯的眉眼。

  师巫洛知道他许了什么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