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说：“这就对了。”

  她望着周舟，瞬间又想起什么,勺起一大勺西芹牛肉：“舟舟,妈记得你最爱吃这西芹牛肉了，刚好昨天你顾叔叔叫人给送了些牛肉来,快尝尝,这味道调的对不对？”

  林婉儿将满满一大勺的肉片儿浇在她饭上。

  芹菜鲜嫩爽口，配着几大片切得薄薄的牛腱子肉，衬上淡红色的油亮汤汁，最是下饭不过。

  周舟垂眸咬了一口脆脆的芹菜，抬头笑道：“好吃，好久没吃到这么辣的东西了。”

  她其实是有点紧张的。

  虽然她已向周季然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目前还并没准备好让周望安和林婉儿知道。

  现在又有了周季然这个前车之鉴，她每次听到这种“你最喜欢吃的”“你以前经常”“你哪里好像有点不一样”的话的时候，总是难免心里发毛。

  刚来到这个年代的时候，她的确对身份被揭穿没有丝毫顾虑，甚至巴不得早些有人识破这个秘密,让她能顺利回到科学院。

  但现在

  周舟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好她吃饭没什么忌口。

  听说有些人根本不吃芹菜和香菜,她记得有谁就是这样，吃饭挑剔得不得了。

  是傻大个？还是邓三？

  她居然都有点记不清了。

  现在回忆起来，那些事情真的像成了博物馆里褪了色的老照片,不知不觉中，竟已经离她愈来愈远了。

  周舟曲起指节，敲了敲脑袋。

  周望安和林婉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交谈起来：

  “对，老顾也这么说,周六晚上，还去文华，也叫上孩子们”

  “也好，毕竟从小玩到大的，老魏他们一家又从美国回来，别淡了情分就不好，聚聚嘛。”

  “说到老魏，他儿子也得有二十了吧？”

  “差不多，加州大学的高材生，这从小到大的可是给他爹长了不少脸。”

  周季然忽然冷冷哼了一声。

  周望安皱眉，不赞同地：“有话就说，别发出这种失礼的声音。”

  林婉儿柔声说：“你们魏叔叔一家从美国回来探亲，毕竟也是老朋友，咱们几家张罗着聚聚，就像上次给舒总接风那样，你们玩你们的，我们大人说我们的。”

  听到那个名字，周舟的心莫名抽了一下。

  “啪！”

  周季然已经把筷子一搁：“和那种爱穷摆谱儿的人有什么好聚的。”

  周望安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周季然说：“爸您别一厢情愿了，这种人家小气自私，你对他再好，他也不见得会感激你的，你说你图啥呢。”

  周舟有些愕然。

  她还从没见过周季然对谁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反感。

  大少爷看上去脾气暴，其实人还挺大度，平时要看见什么不顺眼的人，最多也就摆摆少爷的傲慢架子，不理会就是了，可从来不屑在别人背后说人坏话的。

  林婉儿劝道：“别对长辈没礼貌。”

  “他算个屁的”

  在周望安的怒瞪之下，周季然终于把后半截不情愿地吞了回去。

  他拿起筷子扒了口饭，往周舟这边看了一眼，显然是想寻求盟友，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把头扭回去，狠狠叹了口气。

  林婉儿问：“舟舟，你这周六晚上有时间吗？”

  周舟想到早上那条微信。

  舒予期既然在意大利出差，那这周六应该没空和她去图书馆了。

  “妈我可以去。”她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但是上次咱们倒腾了一上午造型，还有衣服，是不是有点太麻烦了。”

  她主要是觉得有点浪费时间。

  林婉儿想了想：“也是。其实便装也挺好。”

  周季然冷道：“那种人就不需要给他面子。”

  周望安斥道：“你别一口一个这种人那种人的，走出去真是丢我的脸！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妹妹，上进一点！”

  他的音量骤然拔高了，周舟只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看了周季然一眼。

  这家伙看起来也正在气头上，万一顺嘴说出点什么

  她现在无比后悔。

  怎么当时冲动之下，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呢。

  是周季然失望中带着愤怒的眼神太可怜？

  还是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也觉得孤单，也觉得想和人分享呢？

  周季然嘲道：“我妹妹的确很好。”

  他把碗筷往桌上一拍，转身上楼了。

  “哥！”周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看了眼周望安夫妇难看的脸色，咬咬牙，把碗一放，也追了上去。

  周季然踢着拖鞋，把楼梯踩得咚咚响，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房间。

  周舟上来的时候，门板刚好在她眼前砸上，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她心绪纷乱，下意识摸了摸把手，胡乱在门上敲了几下，就闯了进去。

  这是周舟第一次进周季然的房间。

  这么久了，每次都是周季然来她房间找她。

  周季然的房间很整洁。

  靠着窗台的灰色沙发、与房间连通的洗手间和衣帽间、色泽偏冷的长书桌、床边那一弯俯瞰着台下花园的落地窗、规整束起的繁复窗帘

  两人的房间，但从格局来讲，其实非常相似。

  最大的不同显然是那一排靠墙摆放着的玻璃柜子，足足七层高，五花八门摞满了他的收藏。

  不同球星签名的篮球、全球限量的aj鞋、学校运动会的奖章、中学生篮球联赛获奖的奖杯玻璃柜的左边墙上还贴着一张科比的海报。

  高大的球星背对着镜头，恍如进行着一场盛大的谢幕。

  他穿着湖人的24号球衣，双臂平伸开，左手轻巧地捧着他的篮球，肤色是亮眼又矫健的黑。

  球星面对着场下狂热的观众，头顶是飘飞的彩色缎带，和明亮而璀璨的灯光。

  海报贴的很平整，边角却已有些旧了，旁边的玻璃柜子里，摆放着一个高大的金色奖杯。

  2018年度，全省中学生篮球联赛，冠军。

  周舟默念着奖杯上的小字，移开了目光。

  原来他这么喜欢篮球。

  原来她一点都不了解他。

  周季然桌上没什么书，空荡荡的，桌面上除了先前他随意摘下来的黑色电子腕表，就只有一个相框，相片朝着门口的方向。

  褪了色的彩色照片里，男孩女孩挤在一起，坐在草地上，伸着短短肉肉的腿，看上去都只有五六岁。

  男孩缺了颗门牙，嘴巴张得老大，笑得张狂无比，女孩则扎着两条冲天羊角辫，神色带点嫌弃，正伸手戳他的肚皮。

  周季然的目光落在那照片上，猛然又回头看她，双眼通红：“我妹妹去了哪里？”

  周舟闭了闭眼：“你”

  她想说，为什么你现在才问。

  为什么要在她告诉他的时候故作平静。

  为什么甚至还握着她的手，帮她擦泪，鼓励她“考得很好”？

  她吸了口气，把这些质问都压回胸腔里。

  不能刺激他。

  她是来解决矛盾，不是激化矛盾的。

  “我看了那本日记，”周季然忽然笑了一下，眉眼依旧，宛然间却带出几分凄凉：“她不在了，对不对？”

  “如果她还在，今天饭桌上，会和我一起骂魏家人。”

  “她脾气傲慢，爱钻牛角尖，没有你成绩好，没有你懂事会体谅人，没有你聪明没有你能干”

  “但她是我妹妹啊。”

  周舟说：“她当然是你妹妹，而我不是。”

  她反手关上门，朝着周季然的方向走了一步，自己都没意识到，说出这句话的

  时候，心脏竟是抽搐着的疼。

  周舟的声音很平静。

  “你既然这么在乎她，把自己最珍视的秘密都与她分享，为什么却没有在她伤心失落的时候给她陪伴？”

  “她心灵脆弱，缺乏关爱，在学校被人欺负，又和顾艾闹崩，爸妈是忙，但是你不忙，你甚至和她是一个班的，她种种不寻常的变化，你都没有半点察觉吗？”

  周舟闭了闭眼，她恍然间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没忘记过原主那本字迹凌乱的日记。

  而如今回想起来，那满篇控诉的大字竟是那么清晰，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和孤单。

  父亲严厉，母亲虽慈爱，却总是对自己失望。而至亲哥哥大大咧咧，最好的闺蜜三言两语便被人骗走。

  原主眼里的世界是灰色的。

  亲情，爱情，学业，全是失意。

  周舟刚读这本日记时，只惊讶于原主的不务正业，甚至觉得她矫情透顶，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季然的声音转低，带着几分喑哑：“我那天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所以也陪着你演，觉得好玩。”他狼狈地转开目光：“但后面我越来越觉得不对，想起你，不，想起我妹妹说过自己日记本的位置，就在某天溜过去，看到了，看到了那段话。”

  他的手肘一直覆在面上，拿下来的时候，脸上竟然已全是泪痕，双眼更是瞪得通红。

  泪水蜿蜒漫过少年英俊的面庞。他的头发被压得乱蓬蓬的，从来精心修饰的蓬松刘海也塌了下来，拳头捏的咯咯响。

  他想报复那个让妹妹最终选择自杀的人。

  他是周家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受过委屈。

  但他该报复谁呢？

  秦朝夜？顾艾？老师？父母？他自己？还是青春期里一切不顺心的人和事？

  周季然想不明白。

  他只觉得胸腔里抽搐着疼，似乎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周舟喉间干涩，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又上前一步，沉默着把少年搂进了自己怀里。

  她其实很想问，既然我和你妹妹有着这样多那样多的不同，我做了这么久的“周舟”，全家上下，怎么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对呢。

  尽管父母有时因为她不同的生活习惯和学习态度而感到诧异，但也很轻松地便归因成“转了性子”，并没有深想。

  这固然是因为她是“意识穿越”，和原主有着一模一样的相貌，一般来说没有人会深想。

  但如果真的是原主，在这个家里生活，一定会感到很孤单吧。

  青春期的小姑娘，空有美丽的相貌和令人称羡的优越家世，却偏偏在这人世间没有汲取到任何一点真切的温情与关怀。

  这并不是说父母亲人对她的爱不够真诚。他们的确是爱她的，从来不曾在吃穿用度上亏欠她一丝一毫。

  但原主从来不是他们眼里最重要的。

  他们有忙不完的事业，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交际。

  正是因为缺爱，才会愚蠢到把满腔热血都倾洒到秦朝夜一个人身上，最后竟成了所有同学都嘲笑鄙薄的舔狗。

  周舟轻轻拍着周季然的背，短短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忽然意识到，与原主相比，自己是多么幸运。

  虽然无父无母，但从小到大，身边都有一群温暖体贴、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

  周舟回到自己房间，转身扣上门，惊讶地发现书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

  她过去一看，显示有五个未接来电。

  两个是沈腾教授打的，两个是文微微，一个是苏博一。

  沈腾那个电话刚刚挂断，就在半分钟前，因此手机屏幕还没暗下去。

  实验室出什么事了？

  她忙回拨了沈腾的电话，那边很快就接通了，声音有点急：“周舟？”

  周舟忙说：“抱歉沈教授，我刚才手机没在身边，有什么事您说。”

  她的心直往下沉。

  沈腾会直接找她的机会本就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苏博一和文微微来传消息的，何况这次电话一打就是两个。

  是什么事让沈腾都能失了风度？

  难道是王笛尔向沈腾那边说了什么？

  还是她犯了什么很严重的错误？

  没道理啊。

  沈腾有些诧异：“你的嗓子？”

  周舟这才彻底从乱糟糟的情绪里醒了过来，忙吸了吸鼻子，用轻松的语调：“抱歉老师，我有点感冒。”

  沈腾的声音变柔几分：“难怪了，要多保重身体，听博一说你前不久拿了省一等奖的第一名，不错，ail也脸上有光啊。”

  “是这样，眼看着11月了，快到年底，科学院会例行组织每年的科学技术表彰大会，内部俗称‘千人大会’，你应该听说过吧？”

  一瞬间，周舟连呼吸都窒住了。

  沈腾的声音带着笑意：“我们所今年有一个青年学者讲话名额，我和他们商量过了，决定给你。”

  周舟彻底懵了。

  像是从脊背深处蹿起一股电流，啪地一下击中了神经中枢。她震惊之下，只余一片空白。

  科学技术表彰大会。

  千人大会。

  每年的老传统，会集中总结一年内全国各领域涌现出的重大创新突破，以国家科学院的名义颁给奖章。

  即使是在条件再恶劣的情况下也都坚持举办，建国以来从未中断过一届。

  这种事情，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腾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用担心，也不用急着推辞，你进实验室这么久，就算咱们放开李心雨那件事情不说，你在处理数据方面做出的贡献，包括转变数据处理思路上的突破，大家也都看得到。”

  “如果不是你在，我们眼下这个砸了大钱、花了大时间的项目，还是会输给科学院。”

  “这么多年来，咱们国家一向都肯花大力气扶持培养青年人，科技创新又是国策，而你，你勤奋，正直，聪慧，善良，做事有担当国家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周舟，你的努力和你的才华，配得上这一次讲话，不必妄自菲薄。”

  周舟闭了闭眼，努力抑制住眼眶中澎湃的泪水。

  沈腾说：“具体文件我已经让博一微信发你了，你看看，好好准备，讲稿写好之后发给我看，我再帮你修改。”

  周舟说：“谢谢您，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大家”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去，必然是苏博一和文微微让出了名额，又大力向沈腾推荐了她。

  如果不是两人的推荐，她再怎么出彩，毕竟都只是高中生，手头又只有一个项目，无论如何都是和身为直博生的他们比不了的。

  没有人会知道这一举措对于她的意义。

  能在众星云集的科学技术表彰大会上讲话，这是足够夸一辈子的重大荣誉。苏博一和文微微推荐她，是欣赏她的才华，认可她的付出，也是对于她的莫大鼓励。

  他们愿意把名额给她，是以学长学姐对待小学妹的心态，真心希望她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但这场大会对于她的意义远不仅于此。

  她将见到所有自己的故友。

  曾经觉得是遥不可及的事，甚至一直都暗自提醒自己要理智，至少在考上大学前，都不要再抱有这样的幻想。

  但在这个有些混乱的晚上，居然这么突如其来地实现了。

  沈腾笑笑：“好了，不用谢任何人，如果要谢，就感谢你自己付出吧。”

  他扣了电话。

  周舟捧着手机，沿着墙，一下滑坐到了地上。

  周季然满面泪痕的脸犹在眼前，下一瞬间的喜悦却来得太磅礴又太突然，一时间，她竟已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何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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