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襄王
作者:山间人      更新:2022-02-24 12:51      字数:3986
  寝殿中, 妙云和李令月身边分别站了两三个内侍,防着二人再起冲突。

  妙云始终惴惴不安,又戒备不已。

  连带兄长成婚第二日的那一次,她已挨过公主两次耳光, 一次比一次难堪狼狈。可偏偏她身份低位, 比不得三娘, 不能与公主平起平坐, 唯有小心退让。

  倒是李令月,方才发泄过后,似乎平静了些,此刻连看也不愿看妙云,只理了理衣衫,坐在榻边饮了两口热茶。

  她入宫时十分仓促, 不但水米未进,就连盥洗也是在车上匆匆完成的,此刻有短暂喘息的时间, 才发现喉咙里早就干涩不已, 亟待茶水润泽。

  殿中虽还有昨夜点的安神香的余味, 她却丝毫未觉困顿,反而亢奋不已。

  宣光已死了。

  她脑中清晰地印刻着清晨见到的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就连斩首, 他都是一副慈悲如佛, 毫无畏惧的平和模样。

  可是她知道, 他还有一身宏愿尚未实现。

  他要饱览汉译佛经, 要踏遍中原大地, 倾其所有吸纳大魏异彩纷呈的一切, 将来有一日, 能回到扶桑故土,拯救仍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扶桑百姓。

  他不该白白死去。

  李令月手中执着杯,凝视着其中褐色茶汤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从前一直单纯任性,无法无天,可到底姓李,身体里流淌的,是李氏皇族强横又偏执的血液。

  今天的事情,总要有始作俑者来付出代价。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重新到座上坐下。

  妙云瑟瑟发抖,小心地偷觑着他,似想从他的面色中看出些什么来。

  李令月却没犹豫,直接起身到殿中跪下,挺直脊背,道:“令月不求陛下谅解,愿自请从此入城外皇陵中,为先帝守灵。”

  说着,肃着脸不卑不亢地冲他弯腰行大礼。

  李景烨端详她片刻,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好半晌,才淡淡开口:“也好,皇陵清净。你好好自省,过一阵子再回来吧。”

  李令月眼神中有一瞬冷嘲,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冷声道:“令月不指望能回来,只有一事,求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上,能成全令月。”

  “你说。”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妙云,露出浓浓的恶意,令妙云背后一阵寒凉。

  “令月身为大魏公主,自然也代表皇家颜面,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仍是陛下的亲妹妹。当日嫁入钟家,是迫不得已。驸马虽是夫,更是臣,陛下,君臣有别,驸马若在外与妓子歌女厮混,已让令月与陛下面上蒙羞,如今听闻秦国公夫人还要替驸马纳妾,使其在令月之前生子,实在有僭越犯上之嫌。请陛下替令月做主,驸马一日与令月还是夫妻,便不得另行纳妾。”

  钟四娘既然称是为了替母亲与兄长解忧,才将宣光的事揭发到陛下跟前,她便偏不让她如愿。

  从前虽未有明文称驸马不得纳妾,历代也有许多驸马的确另有妾侍、子女,可钟灏与她不一样。

  她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身份尊贵,而钟灏却只算半个权贵子弟,只要陛下点头,他便别想如愿。

  “陛下!”妙云终于感到公主话语里深深的恶意,扑通一声跪倒,冲座上的皇帝祈求,“妾的兄长,也是贵妃的堂兄呀!”

  李景烨沉默地看着妹妹,耳边忽然回响起丽质方才的话。

  她不需要他对她的好。

  他眼神微闪,慢慢点头,轻声道:“朕准了。”

  李令月直挺挺跪着,闻言轻舒一口气,微笑着起身,转头俯视妙云,轻轻道:“我方才同你说过,既然敢做,就要敢承受我的怒火。你母亲知道是你彻底断了她儿子的路,还会不会再将你捧在手心里?”

  说罢,也不管已软倒在一旁的妙云,昂首离去。

  殿中剩下李景烨与妙云二人,他目光恍惚地注视着妙云,一言不发。

  何元士上前,轻声问道:“陛下,钟四娘——是否要送出宫去?”

  妙云一听“送出宫去”这几个字,本已萎顿的心神一下又提了起来,忙不迭撑着浑身的力气重新冲前面行礼:“求陛下让妾留下!”

  李景烨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你这么想留在宫中?”

  妙云含泪点头回:“妾只是一心想伴在陛下身边……”

  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再被逐出宫去,便真的再没脸见人了。

  “那好,你留下吧。”李景烨移开视线,望向殿外的一处空地,似在回想方才站在那儿的人,眼前的迷雾又浓了几分。

  未待妙云欣喜,他又淡淡道:“朕便封你做个国夫人吧,便称——英国夫人吧,赐居紫澜殿。”

  妙云浑身一僵,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就连何元士等几个内侍也吓了一跳。

  国夫人品级不低,堪与四妃比肩,可那并非宫中后妃的封号,而是外命妇的封号!只有公侯家的夫人,才会得这样的封号,她的母亲便因父亲成了秦国公,而被封为秦国夫人。

  如今她一个尚未出嫁的娘子,要留在宫中,却被陛下封了外命妇的封号,这与被天子养在外的外室有何不同!

  分明是有意折辱她。

  妙云双掌撑地,身躯微微颤抖,好半晌

  才忍下心中的屈辱,低垂着头压抑道:“多谢陛下仁慈。”

  两个内侍在何元士的示意下过来将她引出紫宸殿,往紫澜殿去了。

  紫宸殿中,李景烨慢慢后靠,浑身瘫软下来,仰面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满是疲惫。

  “元士,”良久,他轻声道,“往紫澜殿中多送些财物吧。”

  何元士恭顺应下,立刻转身督办,心中却疑惑不已。

  陛下分明十分厌恶钟四娘,却不将她驱逐,而是想了个将她留在宫中,封个外命妇的封号的法子来羞辱,眼下又要给她多送财物,也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

  午后,裴济处理完兵部堆积的公务,正入宫往延英殿来面见陛下,恰遇见将紫澜殿事宜处理妥当后回来的何元士。

  何元士一见他,忙笑着过来打招呼,像松了口气似的,道:“小裴将军可算来了,陛下正精神不大好,见了将军,兴许能宽慰些。”

  裴济本就担心今日清晨发生的事,只碍于将丽质送到昭庆门后,便往衙署去了,是以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闻言不动声色,只作寻常的关心状,主动问了声。

  何元士料他昨夜也在婚仪上,直到宵禁都未走,应当与宾客们一同留下了,又知道今早公主派人去闹了一趟,也不隐瞒,略一思忖,便将横竖瞒不住的事都一一说了。

  裴济越听双眉便蹙得越紧,忍不住开口:“大监是说,贵妃走后,陛下便将钟四娘留在了宫中,还封了英国夫人?”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他每一回离开回来,都觉陛下的行径便比从前更匪夷所思,难以揣测了呢?

  何元士叹息一声,连连点头:“是啊!咱也不敢妄自揣测圣人心意,陛下说什么,只敢照做,兴许,是贵妃同陛下说了什么吧。”

  不一会儿,二人便进了延英殿。

  李景烨正坐在案前怔怔出神,面颊上浮着一抹极淡的红润,听见脚步声,才发现裴济已来了,正躬身行礼。

  他坐直身子扯出个笑来,命人搬了榻来,示意其坐下,道:“昨夜才熬了一夜,你今日一早便又来了,怎也不留在府中多休息一日?免得让姑母担心。”

  裴济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面上仍是一贯的沉稳冷然,拱手道:“份内之职,臣一刻不敢耽误。况且,昨夜陛下也去了婚仪,今日仍照常朝会,臣已缺了朝会,自不敢再懈怠。”

  李景烨笑了笑,没再说话。

  裴济照例将此番往蒲州的事宜一一道出,与先前所呈上的奏折并无二致,唯有最后,提了提陈应绍私下与那位来路不明的人会面之事情。

  “陛下,此事虽小,然臣以为不可掉以轻心。铸铁牛一事几乎牵涉全国铁矿,若有人从中牟利,其损失定然不容小觑。”

  他一番讲述兼陈词,说得十分诚恳,可李景烨却坐在座上出神,也不知是否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淡淡点头,吩咐道:“此事便交给你全权处理吧,朕一向最信任你。”

  这样的态度令裴济不由蹙眉,正要开口再解释一番,却见他忽将案上堆叠的奏疏往前一推,整个人向后靠去,轻声问:“子晦,你觉得朕先前做的事,是否都错了?”

  裴济端坐在榻上的身躯忽而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一眼皇帝的神情。

  虽未说到底是哪些事,可他有直觉,陛下一定是在暗示与丽质有关的事。

  他悄悄咬了咬牙关,垂下头去,斟酌词句,道:“臣不知陛下所说何事,然臣幼时,曾听陛下说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故事,若陛下当真以为自己错了,即刻修补,也是无妨的。为君者如此,臣等只会以为我主英明,堪千古称颂。”

  这既是安慰,也是某种暗示。

  战国时,楚襄王荒淫怠政,将忠直进谏的臣子庄辛逐出楚国。后逢强秦来犯,逼近都城郢,楚王后悔不迭,忙又命人将庄辛迎回国来。

  庄辛心中甚慰,为鼓励楚王励精图治,重振旗鼓,遂道:“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则补牢,未为迟也。”

  裴济几乎就要说,若陛下幡然悔悟,此时愿放贵妃离开,哪怕是遣入宫外的观中去清修,也比眼下好。

  待日后风波过去,再将她放归民间,也并非不可能。

  李景烨也像是想起自己年少时,与尚不过六岁的裴济说起太傅新教的《战国策》时的情形。

  那时,六岁的裴三郎体弱多病,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请御医来诊治,捧着药罐子许久,可听了这个故事,却一本正经地望着已十三岁的表兄,郑重其事道:“父亲与母亲教导三郎,要做忠直之人。将来不论太子如何,三郎都愿做太子的庄辛。”

  小小年纪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他心中动容,眼神微微闪动,一如当年。

  可是楚襄王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襄王,最终还是没能扭转楚国亡国的命运。

  这样的人,怎会与他一样?

  “罢了,”他默默闭上双眸,摆手道,“朕大约是累了。不过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若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裴济望着他的反应,眼中失望一闪而过。

  他拱手行礼,道了声“陛下多保重”,便不再逗留,往殿外去了。

  趁着天色不晚,他还需先往尚书省去面见父亲与杜相公,将蒲州的情况说清,随后便要赶往几处城门查看防务,宵禁前,他得回宫里来。

  该留在宫中当值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