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的钟声响起,在清晨的书院中悠悠传开，落入蕙芷堂中。

  昭昭将书本摊开，垂眸用砚台磨着墨汁。

  前面的同窗小姑娘们抵着头兴高采烈地讨论着：

  “今天终于又到了叶夫子的课。分明也没隔两日,我怎么觉得好久没上过她的课了？”

  “是呀是呀！”旁边的小姑娘立刻赞同地点头，“好想天天都有叶夫子的课呀，我好喜欢她。”

  “我也是我也是！”这话一出,顿时得到了前面一群小姑娘的纷纷赞同，“叶夫子长得又好看，性子又温柔,还对我们很耐心，谁会不喜欢她呢？”

  “可惜叶夫子不能天天过来。”先前说话那小姑娘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地向周围人招了招手，神秘道,“听说叶夫子和皇后娘娘是闺中好友,在宫中亦是担任要职。”

  “真的吗？那皇后娘娘也像叶夫子一样温柔可亲吗？”

  昭昭停下正研磨的手，唇边忍不住露出了个笑意，抬起眼来看向她们。

  皇后娘娘……倒是不太习惯这样叫楚姐姐。她微微有些出神,目光落在窗外的叶隙之间。

  “各位学子们，早上好。”台前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昭昭收回视线抬头看去,才发现叶纤灵已经到了。

  今日所讲的内容是经义，昭昭随着叶纤灵的声音翻开书本,看着上面一行行的字来，又想起了楚姐姐当时给她起名时所说的那句话。

  “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明白，也教会别人明白。”

  那么……她如今明白了吗？

  书院在江山长的带领之下，历经几年的发展,如今已渐渐与盛行的书院形式靠拢，所招收的学子数量也不断增加，不止在朝歌之中声名渐起，在各地方之中的效仿者亦是数目众多。

  座位旁忽然有轻声落座的声音传来，昭昭以为是哪位同窗迟到了，侧过头去轻声提醒道：“叶夫子讲到……”

  话音未说完，看到面前来人之后，昭昭眼睫微颤，一时怔住，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楚……楚姐姐。”她张了张口，怔怔道。

  “哈喽小昭昭，好久不见呀。”楚窈弯着眼眸，轻快地打了一声招呼，笑眯眯道，“好孩子不能上课发愣，要好好听课呀。”

  “我、我有好好听课，楚姐姐！”昭昭有些慌忙地辩解，目光落在她头上凤头玉簪时，忽然回过神来，抿着唇轻声道，“方才是我冒犯了……皇后娘娘。”

  看着小朋友慌得脸颊涨红，正打算出言安慰的楚窈：“……”

  别，你这样一叫，我突然别扭。

  “不必这样叫我。”楚窈轻咳一声，点了点下巴示意她听课便可，“我闲来无事，过来听纤灵讲课。”

  她有些顽皮地偏了偏头，唇边笑意宛然，叫昭昭不自觉放松下来，也忍不住看着她有些呆呆地笑。

  楚窈托着下巴听叶纤灵讲课，手中毫笔时不时在纸张之上记下几笔。片刻后……她开始走神了。

  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手中总忍不住扣扣摸摸地出会儿神。楚窈下意识转起了手中的笔，墨汁溅起时才发觉这不是平常用的黑笔。

  她默默地把溅到脸上的墨痕擦去，百无聊赖地发了会儿呆，又看了看讲台上神色静雅的叶纤灵，忽而心思微动，抬笔在纸上勾出她的剪影来。

  昭昭看得心中好笑，虽是年长几岁，楚窈怎么看起来却比她们还要活泼顽劣？

  她想起之前听旁的夫子说起楚窈当初在琢琇书院中的事迹，仿佛越过相隔几年的时间，看到了当初她的模样。

  “楚姐姐……”她小声地叫了叫楚窈。

  “嗯？”楚窈偏头看她，“怎么了？”

  “你脸上沾了一些墨汁。”昭昭看到她面颊上被抹开的墨迹，一时忍俊不禁，“要擦干净吗？”

  “好哦。”楚窈摸了摸脸，搁下手中毫笔，仰起脸凑近她。

  昭昭用手帕沾了一点水，小心地准备为她擦拭，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楚窈：“！！！”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便见一个高盘起发髻的中年妇人正压着唇角，神色严厉地看着她们。

  昭昭捏着帕子的手指轻抖了一下，有些匆忙地收回手，小声叫那人：“宋夫子。”

  “夫子在台前上课，你们两个在下面摸索什么？！”宋夫子严厉地看着她们，尤其是脸上仍粘着墨迹的楚窈，“特别是你，上课不好好听课，在下面偷偷画什么？”

  “你们——”她依次指了指楚窈两人，“跟我去静律堂走一趟。”

  楚窈：qaq

  不是吧……这种被班主任拎走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她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跟着宋夫子往外走。台上的叶纤灵早就听到了后面的动静，只是现在仍未下课，只得又是担忧又是好笑地看着她被带走。

  “宋夫子……”跟着宋夫子走出一段路之后，楚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不当学生已经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被老师带走？

  这太离谱了，她今日明明是有空，来书院准备“视察”一番，怎么反倒是自己被抓了典型？

  “别想狡辩。”宋夫子头都没有回，淡淡地堵住了她还没出口的话，“我已经在窗台之下蹲了很久了，听到了你们两个说话的全过程，这才从后门走过去抓你们——所以别想狡辩。”

  楚窈：“……”

  什么情况？这种缓缓从窗台上露出一个头的操作，到底是怎样做到全国统一，并且全历史进程统一？

  楚窈直接痛苦面具，简直梦回以往上学时间，做完小动作之后，一回头发现班主任就在窗外，正以死亡视线凝视着你。

  “宋夫子，我不是来学堂上学的……”楚窈试图出言辩解。

  这话一出，宋夫子更是怒容满面，回过头来冷声斥道：“来学堂不是上学的，难不成你是教书的？”

  楚窈：“……”

  又是熟悉的话，窒息感扑面而来。

  “这倒也不是。”她捂着脑袋，痛苦地说。

  “——你说这种话，你家长知道吗？把你家长叫来一趟。”宋夫子犹自怒斥着。

  楚窈：“……”

  若是把楚老爹叫过来，场面是不是不太好看？

  “楚姐姐……”一旁的昭昭小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宋夫子就是这样的脾气，虽然为人严格一点，但其实很好。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无奈——我只是想把一句话说完而已。”楚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但本着尊师重道的原则、以及多年学生生涯跟老师打交道积累下来的经验，识时务地选择了暂时沉默。

  “山长。”宋夫子见了江兰英之后面色和缓下来，恭谨有礼地行了一礼。

  随后微微侧身，露出楚窈她们来，眸中含怒道：“这两个孩子，在叶夫子授课的时候……”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江兰英微笑着抬手止住她的话：“阿珂，先别急着生气。”

  说罢，江兰英唇边噙着笑意，走上前施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宋夫子：“？？？”

  她转头看向楚窈，微微睁大了眼睛。

  “江姨怎么也这般叫我？”楚窈在两人的视线中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耳朵，上前扶起江兰英，“实在是太生分了，让我有点别扭。”

  江兰英便温声笑了起来，引着她向宋夫子微微一点头，“这边说先前跟你说过的书院创始人。”

   

  ;  宋夫子：“？？？”

  她的目光落在不好意思抿唇微笑的楚窈身上，不由得捂住了胸口：“让我缓缓……原本听山长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陈稳睿智的女先生，心中仰慕，倒不想……”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起来：“居然也会在夫子授课时出神、还恰好被我捉到。”

  “咳。”楚窈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别开了视线。

  “噗。”下了课急急忙忙赶到的叶纤灵恰好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怎么？纤灵也是过来捞窈窈的？”江兰英瞧见她，出言揶揄了一句。

  “江山长。”叶纤灵笑着行了个礼，摇了摇头玩笑着说，“窈窈哪里需要我来捞？不是有您在吗？”

  江兰英便微微笑了起来，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今天中午便留在书院用饭吧。下午的时候有个沙包比赛，可以一起去看看。”

  “好。”楚窈今日无事，便答应下来。

  叶纤灵亦是点头。

  “宋夫子也一起去吃饭？”楚窈还不忘邀请一旁的宋夫子。

  宋夫子：“……”

  “阿珂也去吧。”江兰英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叫她放松下来。

  宋夫子犹豫了片刻，应了下来。

  “妙啊！”楚窈眼见着己方抛起的沙包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将对方场上最后一个人击下去，忍不住和叶纤灵击了个掌，大声称妙。

  “换人！”宋夫子举起手中彩布，示意双方换人。

  “我们不是来观赛的吗？怎么莫名其妙变成了其中一员？”叶纤灵低头将裙摆扎起，有些无奈地看向一旁早已利落扎好的楚窈。

  “这不是为了小昭昭吗？”楚窈活动了一番脚腕，理直气壮地道。

  昭昭有些费力地扎紧衣袖，闻言急忙道：“不用麻烦的楚姐姐叶姐姐，我确实是不擅此道。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输了也没有什么。”

  “不，我要带你感受胜利的欢喜！”楚窈仰起脸，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沙包……她也好久没有玩过了。

  “可是楚姐姐，沙包砸到还是有点疼的……”昭昭还想再劝，叶纤灵却已经明白过来，摇头笑道：“算了，是她自己想玩。此处应当没有多少认识她的，便叫她玩一会儿。”

  楚窈偏头，扬起眉梢朝她一笑：“我很会玩这个的，到时候可以救一下你们两个。”

  “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叶纤灵嗔了她一眼。

  比赛开始，对方一开始就进攻迅猛，似乎是因为上半场被她们砸出了一肚子气，这半场拿到沙包便毫不客气地朝人砸来。

  起初己方人数尚多，挤挤挨挨地围在一起，简直像一团抱在一起的鸟雀——目标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每次沙包划过都会刮到一两个人。

  楚窈相当有先见之明地溜到了人群边边儿上，好让自己转身躲避时不至于被别人阻挡。

  叶纤灵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一次转身时被身旁的人一肘子打飞沙包、无奈躺枪。

  “哈哈哈哈哈……”楚窈见了她白衣边上的沙包印，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才弯着眉眼保证道，“稍等我一下，等我看到机会接上一沙包，就给你换一命，把你捞起来。”

  楚窈说过之后便留意着机会，不久后跳起来截了一次沙包。

  在对手惊愕的视线中，她干脆利落地背身将沙包朝后一扔，十分有高手风范地冲叶纤灵招手：“上来！”

  “你不用给自己留一命吗？”叶纤灵不确定地问。

  “没有这种必要。”楚窈一撩散落下来的碎发，故作傲然道，“以我的实力，谁还能砸到我？”

  一旁的昭昭见她在日光下飞扬的神采，忍不住笑了起来。

  “唔……昭昭也下去了吗？”楚窈扬眉看着她，“那你也稍等我一下，下一次我就让你上来。”

  “楚姐姐不用急。”昭昭摇了摇头，“这次意外给你送了一个沙包，下次她们肯定会警惕。”

  “没关系，我们要整整齐齐。”楚窈摆手轻快地笑。

  “别轻敌，窈窈。”叶纤灵失笑，忍不住说了一句。

  楚窈比了个知道的手势，飞扬的心情却难以抑制——就这种小游戏，难道她还会翻车？

  眼见的沙包再一次从头顶飞过，楚窈轻车熟路地跳起来要去捞。

  却不想身旁不知哪个姑娘忽然左脚绊了右脚一下，眼见着就要摔倒在楚窈落下的位置。楚窈只得停下来扶了她一把。

  就在此刻，沙包被对面的人接住，发动了“定身”指令，场上所有人都必须保持原姿势定在原地。

  楚窈以扭曲的姿势定了下来，低头有点无奈地笑：“姑娘，你真的不是对面派来的卧底吗？”

  那姑娘有些赧然地低头，结结巴巴道：“抱、抱歉。”

  沙包携着风声到达的时候，楚窈一听便知避不过去了，微低了头用眼神示意那姑娘朝下再蹲一蹲，省得被一箭双雕了。

  那姑娘倒是会意地往下就地一躲，楚窈却是没那么好的运气，被沙包正中额头。

  “嗷……果然好疼。”她揉着脑袋叹气，翻车来得猝不及防。

  “楚姐姐，你没事吧？”昭昭看着她额头上的沙包印，有些慌忙地跑了过来。

  “没事。”楚窈放下手，笑着摇了摇头，有些遗憾道，“不过不能给你上场的机会了。”

  “我会努力把你救起来的！”方才被楚窈挡下荷包的那个小姑娘却是仰起脸，大声朝楚窈喊道。

  楚窈愣了一下，看着她面上坚定得近乎可爱的神色，忍不住弯眸笑了出来：“好的，我相信你。”

  本以为是随口安慰一下小孩子，没想到那姑娘在随后里居然真的支棱了起来，在一次沙包即将落下时，冒着风险扑上前去将它揽到怀中。

  她拿到时犹自不可置信，盯了好一会儿才兴奋地朝楚窈挥起了手：“我接到了！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你快上来！”

  日光落在她明媚的笑颜之上，带出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来。楚窈心中忽然便升起了些触动，笑着朝她也挥了挥手：“好的！我来了！”

  日影渐渐西斜，楚窈下了场，喘息着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水，对一旁的昭昭笑道：“书院真好啊，对吗？”

  昭昭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窈窈。”不远处的榆树下忽然传来一声携着温柔笑意的呼唤。

  楚窈听到声音的一刹那便弯起了眼眸，是与之前面对她们时不大相同的笑意。

  她站起身来，朝着昭昭挥挥手：“有人来接我了，我先回去啦。”

  昭昭看着她脚步轻快地奔向树下等候的那人，扑在了他怀中。

  那人点了点她鼻尖，似乎笑着说了句什么，楚姐姐便抬起头来，故意在他雪白的衣襟上蹭了蹭。

  果然蹭出小片儿黑灰来，想来是先前被沙包砸到的痕迹。

  那人也分毫不恼，只是有些无奈的摸了摸楚姐姐的脑袋，唇边笑意纵容。

  那便是楚姐姐的夫君，如今的陛下吗？昭昭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楚姐姐和他的感情可真好啊。

  夕阳低垂，落在了远处树梢之上，在叶隙间透出斑驳的微光来，落在牵着手慢慢往前走的两人身上，如披霞光。

  昭昭看着她们二人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中缓缓消失，心中却知道，这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场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