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是非处处生尘埃
作者:姽婳娘      更新:2022-03-13 06:06      字数:4445
  昙光的眉毛深蹙, 他显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月池道:“不敢赌就算了,既然你不愿合作,那就只能算你输了。”

  昙光愕然抬头, 月池叹道:“可惜啊, 你为了虐待你的母亲, 而彻底抛弃父亲,这岂是成佛做祖之道?即便朝廷不追究, 有你这样的近亲, 程氏一族往后三代, 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字字句句如锥子一般扎进了他的心里。昙光紧紧攥住了拳头, 他自从跟随遍照师父学佛, 本以为早就将七情六欲磨入三千经文卷中, 可没想到, 自他碰到眼前这个人, 属于凡俗的情感竟然又一点点在他身上复活。

  月池扬了扬眉:“恨上我了?这可太好了,我最喜欢看蝼蚁恨得牙痒痒, 又无能为力的模样。”

  昙光深吸一口气,他极力平复心绪:“阿弥陀佛, 罪过罪过。小僧愿观摩李御史的高招。但如御史也做不成, 还请再给小僧一点时间。”

  月池笑道:“当然。这次不是骗你的。”

  昙光默念经文, 强自隐忍。这方圆数里的马贼都被抓到了营地中,一提溜过来, 连帐篷里都塞不下,只得全部放在空地上。

  月池看到这么多人都惊了一下,她道:“这是,都抓来了?”

  董大等人都瘦了一圈,他回禀道:“是的, 头儿,那边又差了些人来。是以,人手较足。”

  月池点头赞许道:“辛苦了,辛苦了。这样瞧着,才像样子。”

  月池道:“我问你们三个问题。谁要是肯抢先回答,我就放他走。”

  马贼们这段时日自被抓来,逃过几次,又闹腾过几次。锦衣卫不得不采取了一些手段,帮助他们安静。这会儿,月池说出这样的消息,也只有几个人抬头,其他人晕晕乎乎地望着她,一脸茫然。

  月池见状不耐道:“泼点水让他们清醒。”

  一桶一桶的河水被倒在这些人身上,他们被激得一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月池穿着及膝的束袖袍子,腰间系着一条织金的腰带,足蹬一双红靴,俨然一位蒙古的王孙公子,大刀金马地坐在椅子上:“现在听明白了吗?只要答完我的三问,如想离开,我可以全须全尾放他走。”

  马贼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皆是半信半疑。昙光则是一头雾水。月池的目光转了一圈,她一开口,四下皆寂寂无声,即便是最凶残的马匪也不敢在此时发出半点声响,只有她的声音在营地里回荡:“第一个问题,你们这些年的生计越来越差,能抢的东西越来越少,可知是为什么吗?”

  这是什么问题?马贼们想得是,真会这么简单就放他们走吗?昙光则暗道,靠这样三个问题,就能度化马贼皈依,这怎么可能。董大与时春、张彩交换了目光。他们虽不知月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对她有高度的信任。

  短暂的缄默后,一个胆大的马贼的眼珠滴溜溜直转,他率先叫道:“回诺颜,是因为去大部落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抢不了,就只能去偷,一次取不了太多的东西。”

  月池抚掌:“很好,记下他的名字。等再答两次,你就自由了。”

  张彩又重拾了秘书工作,当即就上前询问,着手登记。他这般的做派,让大家又燃起了希望。有一个人开口接下来也就好办多了。马贼们性子粗莽,头脑简单,受到这样的折磨,早就无法忍受,于是一星半点儿的机会都不想错过。众人开始抢着回话。

  “是那些人越来越穷了!”

  “是我们好多人都被抓了。”

  “是大家开始内斗。杜力夫和巴亚金不就打了。”

  “……”

  月池静静听着,到面前的这一支香燃烧了一大半时,马贼们开始说车轱辘话。袅袅烟雾升腾而起,仿佛在她的面上蒙上了一层白纱。她道:“时辰到了。都闭嘴。”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使得正打算绞劲脑汁嚷嚷的马贼集体噤声,仿佛忽然被按了暂停键。月池靠在椅背上,她道:“很好。你们都说得很好,可惜,却没说到点子上。”

  捧哏张彩早已轻车熟路,他接口道:“您何不替他们指点迷津呢?”

  月池嘴角一翘:“你们是流寇,是抢一块,换一个地方。你们每到一地,对当地的生产都会带来巨大的打击。牧民们春夏放牧,是为了秋冬收获,可你们一来,出力者得不到好处,无力熬过漫长的冬天,就只能活活饿死。你们就像,杀死母鸡,来取鸡蛋食用。这一顿是吃得饱足,可下一顿,就再也没有着落了。”

  马贼们呆呆地望着她,月池挑挑眉道:“当然,你们以前可以持续不断地抢,你们可以搜刮完一处后,马上再去下一处,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大元有了新的大汗。他的领地在扩张,他的子民在增加。你们惹得起的人,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你们只能开始内斗,向同行举刀,可这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你们的下场,要么是在汗廷围剿后受到肉刑,要么是在内斗中死无葬身之地。哎呀,说来,都是死路啊。”

  她笑了起来,声音清亮,马贼们却是面色不佳,他们虽然不想相信,可近年来的收入越来越少却是铁一样的事实。他们忍不住往月池所说的方向思忖,越想越觉心底发毛。

  第一炷香这时便烧尽了,月池瞥了昙光一眼,昙光只觉她的目光仿佛射进了他的心底,他心底一寒,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月池一哂,她又道:“第二个问题,你们觉得,你们和汗廷的区别在哪儿?”

  这个问题就更无厘头了,连张彩都一时侧目。月池笑道:“怎么,你也有点想法?”

  张彩道:“属下无知,只觉这二者是云泥之别。”

  月池微笑摇头道:“且听他们说说吧。”

  马贼们期期艾艾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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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大汗是贵人。”

  “汗廷的人马比我们多太多了。”

  “粮草也多,珠宝多,美人儿也多!”

  “对啊,对啊。”

  月池听得发笑:“行了,都闭嘴吧。”

  马贼们睁大眼睛,像稚鸡一样挤成一团。月池起身,步到了他们面前,她悠悠道:“流寇们互相厮杀,终于分出了胜负。有一个最强的团伙,把其他人都吞并赶走了,这伙人就成了坐寇。坐寇坐拥大片的领地,发现自己不能老是去抢劫,因为抢多了,牧民就会逃亡,没人来劳作,坐寇也只能饿死。于是,坐寇头子下令,禁止手下的人去抢劫。而坐寇团伙本身凭借强大的武力,要求每家每户都要定时定量给他们上供。【1】”

  昙光的额头沁出密密的汗珠,他察觉到了不对劲。月池笑道:“同样是战利品,在你们这儿被称为赃物,可在他们那儿却被称为税收。同样是匪首,你们要受肉刑,可他们却受民众膜拜。你们是贼,而他们是王,看似是天差地别,其实你们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只是抢劫方式不同而已啊。你们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马贼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们目瞪口呆,根本说不出话来,他们自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就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可到了今天,面前这个希世俊美的年轻人却有理有据地告诉他们,他们和那些贵人没有差别,这叫他们怎么能不心生震撼。他们面上的神色如痴如醉,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昙光的眉心突突直跳,他霍然叫道:“不是的,你怎么能这样颠倒是非。汗廷是会庇佑百姓的!”

  月池似笑非笑道:“寻常人家在杀羊之前,也会好好庇佑羊群,保障它们长得膘肥体壮。而且,我到此都能抓住这么多马贼,可见这牧羊人做得也不怎样,不是吗?”

  “这,胡言乱语……这肯定有不实之处。”昙光还欲再言,月池却冷了神色,她道,“和尚,别忘了你答应了我什么,你是要耍赖皮不成?”

  第二炷香眼看就要烧尽了,昙光的脸上又红又紫,他藏在袍袖下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处,他开始呓语:“这是歪理邪说,这不对劲,不是这样的……”

  月池看着他,眼中既有轻蔑又有怜悯。她道:“第三个问题,如今有一条从流寇变成坐寇的路摆在你们面前,你们是否有要的诚心呢?”

  马贼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他们在对视时,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忐忑、狂热和畏惧。还是最初说话的那个马贼率先开口,他心想,跑出去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为什么不碰碰运气呢。他大声道:“诺颜一定是神人降临尘世,还请诺颜为我们指条明路吧。”

  月池没有作声,其他人见势亦开始求教。这一群穷凶极恶的马匪,如今却像寻常愚民一样,顶着毒辣的日头,大声哀求。越容易得到的东西,越不会受到珍惜。只有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才会予以足够的看重。于是,月池只轻飘飘来了一句:“不是谁都有这样的福分的,我说了,要看你们的诚心。想走的人可以走了。”

  马贼们只能看到她的靴子渐渐远去,锦衣卫们亦替他们松绑,并全部撤离,诺大的场地上,只留下了他们。马贼们先是不知所措,后又开始犹豫不决。有的人心一横,一面磕头一面叫嚷,而另一些人看到他这样的做派也不甘示弱。哀求声在营地上空久久的回荡。到最后,这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离开。

  月池在帐中喝了一碗马奶,吃了两个肉饼后,方才擦干净手,点了几个人入内。这时,外头的人已经叫到声嘶力竭了。月池立在高台上,日光为她的发梢镀上了金边,她道:“你们想清楚了,根据约定,你们现在可是自由之身,随时可以离开了。”

  马贼们已经将这当成了登天之路,他们道:“不不不,还请诺颜,为我们指一条路吧。”

  语罢,他们又开始磕头,月池静听了一会儿,方道:“好吧,既然你们如此诚心,那我便告诉你们。只要剃度出家就好了。”

  仿佛一道霹雳从天而降,昙光如同一个雷惊的孩子,仿佛失去了一切言语的本能。马贼们亦是大吃一惊,他们道:“这,这怎么能成?”

  月池只含笑望着昙光,她道:“怎么不能。和尚光明正大受人尊重,和尚名正言顺受人布施。百姓给你们献财献物,还要对你们毕恭毕敬。这和做王有何差别了。再说了,只有出家才能将你们以往的罪过一笔勾销,没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马贼们还在迟疑,月池道:“不想做就算了,我绝不为难,你们现在就可以离开。”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可就在这时,马贼却抱住了她的靴子,他道:“您等等,小的愿意做。”

  月池低头道:“这不叫做,叫皈依。”

  马贼咽了口唾沫:“对对对,小的愿意诚心皈依,还请您收留吧。”

  月池如闻仙乐,她再次看向了昙光,和尚的面色已然如死灰一般。她偏头一看,第三炷香才堪堪燃尽,她道:“服气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的相关言论不是针对社会主义下的宗教,只是指特定时期的部分僧侣封建主。

  【1】流寇和坐寇理论,出自经济学家奥尔森的《权力与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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