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梦中往事难得有酒
作者:如雷灌耳      更新:2022-05-03 02:05      字数:4797
  林泓猛然转过头去, 那个男孩还站在他背后看着他。

  林泓强作镇定,向他挥了挥手, 走回房里。

  直到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男孩还在看着他。

  “我的天啦……”林泓颓了,坐到桌边去喝水。

  段宇气得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条虫脸朝着墙。

  听到林泓的惊叹微微侧身看他,想问‘怎么了’,又觉得自己在生气不能问,便继续转回去对着墙,给林泓一个背影。

  “你至于吗?不就说了一句你矮吗?”林泓咬着杯子看床上的那条“虫”。

  段宇:“听不得!不准说!”

  “行行行,你是‘顶天立地’的巨人。”林泓觉得好笑。

  段宇:“哼!”

  林泓看着杯子里载着白光晃荡的茶水。

  那个男孩躲在他们柜子里做什么?捉迷藏又是什么意思?而且他躲在柜子里的那天白影子来袭击他了,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林泓想不通。

  段宇裹着被子已经睡过去了,呼吸声一阵阵的。

  三人昨夜几乎未眠, 林泓也困了, 和衣躺在床上, 没多久就沉进了梦里。

  再醒来时, 竟已是黄昏了。

  段宇还在睡着。

  林泓清醒了,他看向前日那坛没喝完的烈酒——一个人喝酒太没意思了,他几乎没喝多少。

  他决定提着那酒去找万古川喝, 也可以讨论讨论这个男孩的事。

  决定了就立即行动, 林泓已经站在万古川门前了, 他抬手叩了两下, 等了一会儿, 竟无人来应。

  又敲了两下,仍是没反应。

  这……出事了吗?

  林泓心头一紧,直接推门进去了。

  窗前,万古川背对他靠在安乐椅上。

  清风灌进屋里,和煦柔和, 窗扇吱呀轻颤,窗外霞光万里,天地皆是橙色,倦鸟啼鸣,千里暮云平(注1)。

  林泓把酒坛子放在桌上,走过去歪头看他,元是靠着椅子睡着了。

  从上看下去,鼻梁高挺,发丝、眉峰和浓密的睫毛皆是漆黑,窗外暖色的霞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上去有几分温柔。

  林泓移开目光,看向正对面大开着的窗户。

  这么大的风对着窗户睡觉也不怕感冒。

  林泓想叫醒他,看了他一会儿又改变主意了,脱下薄外氅搭在他身上,用脚勾过来一根凳子坐在他旁边,手支着头看着窗外。

  清风拂面,确实怡人。

  万古川做了一个梦。

  那年,他五岁。

  那天,烈日高悬于长空,青草平铺万里,要接天而去,巨云叆叇堆叠在山后,翻涌无常,如洁白的铁壁铜墙,隔绝了北狄的望眼欲穿。

  他抱着马脖子,随着骏马驰骋上下颠簸,清风吹在脸上,他有些睁不开眼。

  一双可挽狂澜的铁臂稳稳护在他的身侧。小小的万古川觉得,哪怕这天地颠倒他也决不会从马背上落下去。

  “吾儿。”坐在他身后的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唤他,“你有什么抱负?”

  小万古川在风里努力睁开眼睛,望着前方仿佛总也到不了的尽头。

  青山连绵,天地浩大。

  他喜欢这样纵马在无垠天地肆意的自由。

  他的手按在腰后的木剑上,他说:“我想做个江湖游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驰骋天地、浪迹天涯,匡扶正义。”小小的孩子把理想说得认真,他的眼底是向往和坚定。

  身后的男人沉默了很久,一声轻叹:

  “吾儿啊。侠者,可安一方,却救不了天下苍生社稷。”

  小万古川似懂非懂,可他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不支持他,他不明白。

  他转头望去,高大的男人逆着光,看不真切,但他还是看到了父亲眼底的黯然,刺得他难受。

  勒马高崖上,万於廷示意他往下看去。

  草场万里,浩荡的军队却似乎比这草原还要辽阔,如巨浪狂潮席卷天地。

  连片的铠甲在烈日下闪着光,铁帽红缨比烈日更炽热,马蹄踏响比战鼓更喧天有力。

  猎鹰斡旋,展开巨翅要划破长空。

  惊心动魄。

  “男儿的归属是战场。”

  小万古川的眼底却只映着远方涌动的白云。

  那年,他十七岁。

  那日,浓云厚重欲坠,天地俱是血色。

  兵戈碰撞声交织着鲜血,尖锐又冷酷,哪怕极寒之地的冰川轰塌,其声震天也尚不及其一分。

  忘死的虎贲喊杀声嘶哑,从嗓间溅出血来,万人齐呼,让阿鼻烈火里的万鬼都不敢再哭诉。

  刀剑如饿鬼。

  连重甲也是骁勇的。

  身处怒海狂涛容不下一刻的止息。

  喉间哽咽着怒吼和血,牙齿可以咬碎铁刃。

  心有猛虎,连苦胆都淡而无味。

  热血洒不尽,长剑杵地也不愿躺倒,断裂的手掌撑过饮血的黑泥,站起来还能再战。

  只要军旗鼓动还在风里翻飞,哪怕断臂折腿也还能撑住身上的重甲,还能撑住头顶上那片欲坠的天。

  歃血为盟,九天为证。

  鲜血浓稠,要滋养这国土江山的每一寸荒地。

  铁骨铮铮,要填补这边境城墙的每一个空缺。

  北狄未降,英魂驻足于上空不愿离去。

  万古川耳畔是轰鸣,眼前是血雾,他猛然抡动手里的长戟,撂翻一排的敌军,血泥飞溅,双臂早已失去知觉,依旧在机械地挥动着,戟锋早就卷了刃,同棍棒无异。

  他的手和脸沾满了血,不知几多来自别人,几多又来自自己。

  鼻腔也润着血,连嗅觉都麻木了,肩头的铁甲铬得他生疼。

  刀光剑影,残肢断臂,尸体遍地。

  万古川眼睛花了,手臂酸痛,肌肉不住抽搐着,手垂下就抬不起来了。

  在混乱间,一把长刀裹着鲜血迎面砍来!!

  万古川没有力气了。

  长刀撕裂皮肉的声音刺破了他耳畔的轰鸣。

  一股鲜血泼到他的脸上,滚烫得他生疼。

  万古川睁大了眼睛,觉得周遭都远去了,脑袋里蒙了一层布。

  万於廷带着重甲一起压在他肩头,嘴里还在吐着血水,“吾儿。望你戎马一生,护大徵朝一世长安。”

  他竟还有力气,一把推开了万古川,一声滔天的怒吼,转身狠狠一刀劈在了

  那人头顶上。

  他的肩膀上避开铠甲的地方还砍着一把长刀,三寸宽的刀刃几乎全部含进骨肉里,鲜血淋漓。

  他又冲进了人群里,手头的大刀威力依旧骇人。

  “爹”万古川不知道眼前的是人还是鬼,眼睛花得要命。

  “爹!”

  “爹!!”

  (“溯峰!”)

  万古川还站在战场的一片血雾里,他什么都看不真切,他什么都听不见,他抬不起手来……

  (“万溯峰!”)

  他不知道是谁跑过来拽着他走,朦胧里,他仍是固执地盯着人群里立着的一个模糊背影,高大到鹤立鸡群……

  他看到人影围向那个身影……

  他看到万千刀光剑影刺了过去……

  “万古川!”

  万古川猛然惊醒,望进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和方才的漫天鲜血对比太过强烈,他顿时晃神了。

  他看着眼前人俊秀干净的面容,还没分清梦和现实。

  林泓叫了好几声了,见他醒来才松了一口气,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做噩梦了?”

  “恩。”万古川揉了揉眉心。

  手一抬,盖在肩头的衣服就滑了下去,万古川微怔,长手捞起来递给林泓,“谢了。”

  林泓接过来一边穿着一边问他,“梦见什么了?”

  “往事。”万古川看向窗外,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林泓理着衣领。心说他这是经历了什么?往事和噩梦一样。

  他也没问了。

  “来,喝点酒压压惊。”林泓提过酒坛子倒了一碗递给他。

  万古川垂眸看着碗里的琼浆。军队里禁止饮酒。

  他曾背着他父亲酩酊大醉过一场,自后,他多少年不曾喝过了。

  “不喝吗?”林泓冲他扬了扬,示意他快接。

  那就放纵一次吧。他伸手接住了。

  林泓心头感慨着,觉得都是各有各的悲伤,生活不易,比如他,还有一批货扣在军队手里,货的主人还是他爹——商界巨腕,他这刚起头的镖局开罪不起的主。

  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跟他爹坦白这镖局是他的,要么和军队唇枪舌剑。

  这……两条都是死路啊……太愁人了……

  “哎……”林泓叹气。

  万古川抿了一口酒,甘冽烫过喉咙,是久违的味道。见他愁眉不展地叹气,问他:“你叹什么?”

  “啧,你说军方怎么回事?”林泓道。

  万古川看向他。

  “闲得慌吗?”

  万古川笑笑。

  “吃饱了撑的?”

  万古川继续笑。

  “扣着老百姓的货直较劲做什么?”

  “什么货?”万古川放下了酒碗。

  “是这样的,我给你讲吧。”林泓也把酒坛子放下了,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有一个朋友。”

  万古川:“嗯。”

  “他爹老是要他去考功名做官,但是他不想,因为他很不喜欢官场。”林泓道。

  万古川听着。

  “他想自由自在做个生意人,他家里本来也是从商的,他学了些东西,就背着他爹开了一家镖局。”林泓道。

  万古川看着他。

  “好死不死,这次他居然接了他爹的货。你说接了就接了吧,货还出事了,就是被军方扣下了。”林泓抱着手臂。

  “他爹又是商界开罪不起的人,这关系到镖局以后的发展。”

  林泓分析着,“从军方那里拿回东西有多不容易大家也知道,或许能理解,但不管怎么样,送不好他爹的货或多或少都是有影响的。”

  “他要是给他爹坦白了这是他的镖局,兴许他爹会高抬贵手,可他又是背着他爹经营的镖局,他并不想让他爹知道,”林泓看向万古川,“你说怎么办?”

  万古川看着他,沉默了半晌,“你这朋友就是你吧?”

  林泓:“……”

  “不是我……”

  “就是你。”

  “好吧!就是我!”林泓承认了,反正万古川也不会告诉他爹吧?这……会不会啊?

  他还是以防万一地补充了一句:“别告诉我爹。”

  万古川笑了一下,“我要怎么告诉他?”

  “那就好。”林泓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

  “你也是厉害,他想让你做官,你却去经商,就不怕他失望吗?”万古川看向窗外。

  “怕啊,怎么不怕。”林泓想了一下,“啊不,我其实是怕他打我。”

  万古川:“……”

  “怕你还是做了。”万古川半瞌着眼睛,感受拂面的风。

  “是啊。我说了不做官就是不做官,这得我自己决定吧?”

  “你说的对。”万古川睁开眼睛。

  林泓头疼,“怎么说着说着就偏了,得想办法呀。”

  万古川道:“直接开箱子查一遍,要是没问题,也不会为难你吧。”

  “可是,货是加了封条的,拆了的话,对面的人不会收货。”这批货拒收了,林泓就不能拿回去让他爹卖了……

  万古川想了想,有些印象了,好像确实扣了一批货,因为押货的人倔得很,死活不让验。

  现在南蛮有动静,不明来历的货不验不敢放。

  “装的什么?”万古川侧头看他。

  林泓回忆着,“我爹送去拍卖的,瓷器居多吧。”

  “知道了。”

  林泓:???

  “你知道有屁用。”

  “那你还是跟你爹坦白吧。”

  林泓:“……”说了等于没说?

  德致二十年。

  震远大将军万於廷战死,其子万古川挂帅,咬牙死守国土最北方的尊严。

  用最少的军饷,守最难守的城,直到南兵来援,反败为胜。

  此战胜,万古川的军队一路北上,势如破竹,为时三年,收取北狄十二部。

  这一仗,是史无前例的激烈,战于极北乌兰,史称乌兰之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正好致意父亲节

  注1:观猎[ 唐 ] 王维

  看盗文的小可爱,如果你可以看到这句话,说明盗文是修文之前的,并不齐,缺了很多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