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黎明69
作者:长空无双      更新:2023-01-12 07:31      字数:5789
  滚烫的眼泪其实刚离开她的眼眶,已经被他感知,他脑袋里甚至已经自动浮现这玩意儿的成分解析。

  泪水落下再到砸在他肩膀与肩胛只是瞬间,在他的意识中却已经度过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他以为自己能忍受,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亚撒还是应激发作,差点把人丢出去。

  彼此身体接触的部位只是浮现针刺般的疼痛,像是发起一层疹子一样,神经传递的痛感并没有清晰的形态,但是精神覆盖的所在——他的精神力结网本就细细密密笼罩着她的躯体、以维持一定的恒温,因此这一刻他全部的精神都近乎于蒸腾般,在释放着像是被烫伤的辣痛,层层叠叠,循环往复。

  亚撒并非不能忍痛,可问题就在于这痛的由来并不在他能容忍的限度之内。

  手臂下意识地松开,那被按着的人似乎能感觉到束缚住自己的力量松懈,很快又开始挣扎起来。

  娜娜拿着保育舱的连接线端口又急又气:“别动!别让她动!”

  亚撒好像无所知觉,居高临下俯视阿黛尔痛苦地蜷缩起来,似乎呼吸困难乃至于缺氧般卡住自己的喉咙,眼泪混杂着暴汗,在皮肤上覆盖薄薄一层水色,人濒死时肢体本能的挣扎远远超出了药剂影响的范围,以至于刚输入的镇定剂像是完全失效。

  她手臂上的机械针掉落,脆弱的凝胶针口甚至断在她的血肉中,房间检测系统的紧急报警声越发响亮,仪器上交替的红光落在娜娜眼睛里,她都快哭出来了:“内脏排异!她的免疫系统已经乱套了!”

  她近乎与尖叫道:“把她放进去!不然她会把自己烧死!”

  病床已经设置并变形成保育舱,这种一般应对新生儿先天觉醒症状的医疗器皿具有强烈的稳定性,能够控制她的情况不至于过分恶化,娜娜拉开束缚带扑过去想把阿黛尔控制住,但是扑面而来的精神斥力又将她活生生推开。

  那倚靠在床边上的身影改变张手虚抱的姿势,慢慢站起身,他并没有去控制阿黛尔,同时也在拒绝任何人靠近。

  恐怖的精神力暗流在这个房间中流淌,像是有无数个未知且无形的漩涡在扩散一般,对于一个稳定的领域来说这种情况就像是失控的征兆,充满了不祥。

  娜娜直面着这样的危险,她的神智好像忽然间回返,颤抖地看着他:“大人……”

  亚撒容色沉寂,垂着眼眸似乎在思考什么,明明有着何其灿烂的外表,气场却像是一头蛰伏的凶兽般狰狞可怖,但他并没有与自己僵持太长的时间,只片刻后便再度弯下腰,将手放在阿黛尔的身上。

  精神力形成的薄膜瞬间延展,由虚转实,带着强硬的力道,解除她肢体的动作——他确实无法控制她,但是他能控制气流转而束缚她。

  主动的接触叫他的精神霎时现出模糊的幻象,一定程度的共感将她此刻濒死的痛苦蔓延到他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即将人完全放平到舱底之时,忽然出现了变故。

  那本该被束缚得一动不动的人,猛然间像是突破一切限制,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这个承接着巨大痛苦、完全不具备任何清醒条件的女人,却拼命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她睁开的眼睛毫无焦距,那天蓝色的瞳仁甚至蒙着一层雾气般的翳,泪水不停流淌,仍然不顾一切想要看清楚他是谁,身体的本能在撕扯着她的神智,泛着痉挛的手指用力得像是要将自己嵌进他的衣袖之中:“梅……洛尼……梅……”

  她在艰难地吞吐着一个人名,明明是用尽全力想要呼喊出来,却气若游丝般微乎其微。

  她流着眼泪,死死抓着他的手。

  直到说不出话来,直到彻底沉陷于黑暗。

  亚撒的脸上渗出冷汗,共感让他的视野也在泛现大片大片的阴云,他没有说任何话,冷冽的眼神如刀般射向娜娜。

  娜娜被恐怖的精神重压逼得双手颤抖,病床上的人昏死过去依然没有放手,而弯着腰的人似乎也没有扯开她手指的打算,娜娜没法合上保育舱的舱门,只能运转连接线蛇行钻过去缠绕在她身上。

  她干巴巴地说:“我现在尝试冻结她的机能运作,再尝试输入一批纳米粒子释放药物,看是否能解除免疫系统攻击,但是……舱内评估完成后,大概率要进行一场手术……请您……让我的助手进来……如果可以的话,请高研所马上通知李开威博士会诊……”

  他们其实一开始就发现了阿黛尔身体上有极多移植迹象,里里外外,从上到下,这大概就是她的外貌仍旧保持年青的原因,因为替换过太多次……虽说高能所医疗部普遍认定那是自体克隆移植,但过于强烈的排异作用同样不该出现在这种前提下,只能说她畸弱的免疫系统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以至于她虽然看上去是一个完整的人,却充满了支离破碎的痕迹。

  李开威博士一直强调脱离精神、单纯只研究她的身体毫无益处,因为奇迹不可复制——就她的身体情况,换在谁人身上都必死无疑,她活着,并非是其中有着一些富含利益的生命密码,而是因为她是被诅咒的“奇迹”——他认为与其研究她,不如先给她治病。

  可惜被“暴君”的名号冲晕脑袋的不止是高研所。

  哪怕是娜娜自己,如果不是被没道理的“魅惑”影响了,如果不是亲身陪伴在她身边照顾,她也意识不到她的可怜与可爱,意识不到她走在生与死的边缘,随时都会堕入万丈深渊。

  在娜娜话音落地之后,门口又开始了一些骚动,护理人员迫切地看向总督大人,想要得到进入房间的权限,但很快,这些动静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在眨眼间消失,因为领域的主人将他们转移出了内庭。

  房门被气流推拢,位高权重的中央总督闭了闭眼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娜娜:“已给予高研所通知……现在我来做你的助手,告诉我要做什么。”

  娜娜愣神、震惊、抓狂,她死死盯着阿黛尔抓着他手臂的那几根手指,又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但她好像也没办法提出异议。

  马上她又焦躁起来,与其要一个完全没接受过任何医疗培训的助手,还不如她紧急拉几条程序让机械臂来辅助!

  ……

  亚撒并不在意娜娜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

  他现在的状态很糟糕。

  共感将他与阿黛尔连接得很密切,危险之处就在于这共感是他单方面的,所以他成为了一个承接负面感知的垃圾桶——而他还不敢随意切断联系,但凡他敢撤离,下一秒她就会支离破碎。

  就像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解析她了,但他也清晰地有一种预感,当领域的色彩涂抹到她身上的刹那,她整个人都会湮灭于虚无。

  他想要挖掘她身上的秘密,并不想杀死她,这才举步维艰。

  这该死的胜负欲!

  他就该看着她死,任由她死!!

  亚撒深吸一口气,感觉连空气都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这感觉当然不是他的,但他无法推拒。

  所以他才从来不在过于生活化的场景中开他的领域!

  这是规则领域,作为领域的掌控者,全知全能是标配,也就意味着会有太多无用的回馈,而这些变成冗余的信息堆积在他的意识中,又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干扰他的精神指向性。

  大概这就是人与“神”的区别,越强大的能力也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代价,而人体是有限度的,所以才无法企及“神”的高度;对于能力者来说,弱小躯体却得到了超过负荷的强大精神天赋,导致过早夭折的情况,也不稀奇。

  内庭本来已经算是很干净,他尽可能地摈弃了不重要的人员,连暗部的编队都取消了,但糟糕的东西还是很多,他之前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精简那些女仆与护工,实在受够了女仆们无休止的八卦以及过于旺盛的母性施发——那些玩意儿在他的领域中无处遁形,他还被迫吸收读取了——而他又不敢轻易关闭领域,再来个像是安妮公主这种漏洞他也不能接受,他对于安妮始终有最高级的警惕。

  但在此之前,亚撒还不知道自己的领域会如此令他难以忍受!

  所有曾被压抑、排斥、摈弃的东西原来从未消失,满世界都在窃窃私语,无处不在的共感随时都会给他的精神带来会意一击,于是此刻他才相信,原来她那种奇怪的能力对他并不是无作用的!!

  他也不能规避那种没道理的能力!

  甚至,他受到的负面作用更为强烈,因为精神领域释放的缘故,他也在被动体验此间所有生物的感知,所以“魅惑”效果在他身上的影响堆积得反倒更深!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

  娜娜并不能理解总督身上涌动的复杂情绪,这叫她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好像很恨阿黛尔,又克制着不伤害她——似乎随时都会伸指头摁死她,又像是在竭尽全力不让她死去。

  但很快,她就没办法理会总督大人了,匆匆赶来的李开威博士与一队高研所下辖中心医院的医疗人士,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当然让这些赶来急救的人员都惊喜的是,总督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他们之前的手术设想可以在他的帮助下完美施行,完全省却了说服总督的时间。

  “可以,”总督冷酷地说,“开始吧。”

  如果说娜娜开展的小手术还只是通过药物来稳定细胞,消减免疫功能,锚定她的五脏六腑的器官不至于破碎,那么李博士的团队所开展的“手术”,就是在紧急构造改建的医疗条件下,将她开膛破肚,近乎于大刀阔斧地切割,将每一个器官的部位都取出来丈量、记录,在处理侵蚀损伤的基础上,覆盖一层可吸收的保护肉膜之后,重又放回到她的躯腔中,并且尝试破解她自体克隆移植的秘密——明明她的细胞具备不可复制且高损耗超速代谢的特性,这种克隆体又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

  亚撒旁观整个“治疗过程”,并且使用他的精神领域,实时协助每一个手术阶段。

  至少那些内脏器官倘若没有精神力外膜包裹,会像豆腐一般一触即碎。

  他同时也亲证了自己一直在规避的问题,如果有形的载体遭受了不可磨灭的损伤,强大的精神当然不可能幸免。

  强大如“暴君”,失去了精神力之后,依然只能任人宰割。

  当然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不但与她共感,而且共情了。

  她身上传递过来的痛苦,让他产生了“她生不如死”的评价,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那微弱的渴求,就像厚厚冰层之下的渴求着生机的嫩芽,所积蓄的一切生命力都在与命运搏斗着希冀破土而出,那种抵死挣扎,那种拼命求生,渗透进他的皮肤,一针一针扎在他的感知层。

  他因此而动容。

  亚撒的理智与情感产生一种可怕的摩擦。

  出乎隔绝威胁的本能催促他杀死这份莫大的威胁,莫名其妙的迟疑却又在拉扯着他的心脏,叫他静止不动。

  “魅惑”这种能力的可怕影响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控制不住地关注她、怜惜她、保护她,而是在一切负面念头之下忽然产生一瞬的软化,叫他放过她,然后顽固的杀意竟然就这么土崩瓦解。

  想起他之前觉察到温纳对她近乎于强烈的逃避之意时,还在调侃:“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温纳说:“我的直觉告诉我、我拿她没有任何办法,我不想去触碰注定会叫我受挫的事物。”

  这句话几乎是摆明了说,我不想看见她,因为她的存在就是在挑战我的原则。

  当时的亚撒并不以为然,然后现在他低头看到了深渊,并且看到深渊回视他。

  手术还未进入尾声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手术台上的医生们并未觉察到一点,依然在自顾自地忙碌,但他触碰到了她混乱的意识。

  那不是梦中的呓语,而是一种真切的鲜活的思维,只是极端的痛苦叫这些思维没有清晰的线路,他能听到的只有她的哭声。

  这个时候他或许该打断手术进程,或者提醒那些医者给她补充麻醉药剂,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听她意识中的哭泣。

  那种哀戚、痛苦、压抑、无助,就好像遭遇了某种难以承受的事,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只能通过哭泣来发泄的声音。

  出于某种笃定,他还不认为是此刻的一切让她产生这种反应。

  所以他在想,究竟是什么会让“暴君”如此哭泣。

  是她曾经历过什么?

  是这种痛苦蒙昧的处境,让她回想到了某种久远的往事?

  以至于她在清醒状态绝对不会做出的事,在这种状态下得以施发?

  “梅洛尼夫人”,“暴君蕾拉”的生母,克罗恩家族曾经的一员——她念念不忘的人是她吗?

  那个带给她如此哀戚与痛苦的人是她吗?

  手术结束,这场宰割划下了终止符。

  结束手术的李博士与总督沟通无果,知道总督不可能让“病人”离开金穗花宫,也不可能让他的团队驻扎在内庭,在确定“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之后,也没怎么执着,带着一大堆治疗的“副产品”前往高研所。

  他很有参与进机密项目的自觉,也知道总督的暗部会跟着他一直到完成这些项目,因此压根就没打算闹什么幺蛾子。

  所有人快速清场,娜娜不安地站在原地。

  她能感觉到,总督大人身上的气场比以往更为恐怖。

  维系在阿黛尔身上的精神力依然存在,甚至,因为手术的缘故,他的精神力同样交缠在她的五脏六腑中,随同她一起呼吸、心跳,随同那些细胞一起舒张、收缩,彼此相连。

  这对他来说毋庸置疑是种折磨。

  他的脑中不停地出现模糊不能辨别的幻象。

  娜娜犹豫地提醒:“最好,把她放进,医疗舱吧……”

  “不需要。”他说道。

  娜娜眼睁睁地看着他弯腰,把人抱了起来,缓步往门外走去。

  她焦急地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又不敢:“大人!”

  她在担心这个人的安危,但是亚撒讽刺地想:她怎么可能有事?

  他的精神力在滋养她的身体,他修改着她肺腑中乃至于环境的一切规则来襄助她的恢复,等同于他将自己的生命能量灌输入她身上,补足她的亏空。

  这种不平等的生命通道完全是损他利她,她怎么可能有事!

  门外一片光辉灿烂,经历了漫长又痛苦的黑夜之后,新的一天开始了。

  ……

  今日去金穗花宫述职的人都见到了一副奇景。

  总督依然坐在他的座位上埋头工作,零散的荧绿色数据方块在虚空中堆积,辅助测算着数据,他有着强大的存在感,但是人们很难控制住不把视线挪到依靠在他肩上那位有着金褐色头发的身影上。

  惊鸿一瞥往往只能在脑海中留下浅浅的印象,看上一眼就要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但当这个画面反反复复被拖出来回想,丝毫不能忘却时,任何细节都历历在目。

  柔软的头发遮着脸颊,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与总督纯金的长发不同,她的发色略深,是一种略掺着杂质的金褐色,皮肤白得惊人,身材非常瘦削,以至于白色宽松的病号服空荡荡得像是罩着风。

  总督甚至微微放下左肩,方便她倚靠,这个身影毫无动静,似乎在沉睡。

  见过了这样一幕之后,错漏百出就不是什么不能预见的事了。

  再擅言辞的人都结结巴巴,说了半句忘下半句,述职更是讲得一塌糊涂。

  所以今日总督大人的脾气也就格外易燃易爆。